据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所载,书名标作《西游记》的小说有13种之多,目前流行的“通行本”是其中若干种的综合整理本。在当今的通行本中,影响最大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的整理本。通行本的成书过程(即“西行取经”故事的演变过程)大略可划分为四个阶段:唐初的《大唐西域记》《三藏法师传》是为第一阶段,二者的基本属性为宗教历史文献。第二阶段是宋元时期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平话》及多种戏剧,这些作品普遍具有较为浓厚的民间色彩。第三阶段,元明之际出现了一种“全真化”的西游版本,是全真教借“西游”的故事躯壳演说其内丹学说,道教色彩浓厚,该本今已不存。到了明中叶,某天才文人(大概率为吴承恩)把“全真本”彻底改造,丰富了文学蕴涵,就是现在通称的“世德堂本”。此为第四阶段。其后,由此版本或增或减,又演化出多种版本,但故事与人物大体没有根本的变化。
由于这个漫长而复杂的演变过程,我们今天读到的《西游记》便有了多层面的文化内涵。
最浅层的是热闹、滑稽的神话故事。在中国古典名著中,《西游记》堪称“老少咸宜”,就是因为这个层面的影响力。孙悟空的大闹天宫,猪八戒的贪吃人参果,车迟国的斗法,如来佛掌心的猴尿,等等,都使得原本严肃庄重的宗教历史妙趣横生。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它有两个非常独特的地方:第一个是“准童话”的人物形象。猴子与猪,既是精怪,又具有动物特质,因而有了类似童话的叙事效果。其他精怪与之“配套”,往往同样兼有动物色彩,如牛魔王号称“大力”,蝎子精、蜈蚣精、蜘蛛精皆有“毒虫”本性。于是,衍生了第二个特点——滑稽、游戏。读《西游记》常使人忍俊不禁,最经典的就是胖猪与灵猴的互动。当然,滑稽、游戏又不止于此,上至如来、观音,下至巡山小妖,幽默与笑意几乎无处不在。
再深一个层面就是作品所构设的神魔世界,以及这个神魔世界的“显规则”与“潜规则”。可以说,近五六百年间,中国普通民众对于“他界”的想象,大半来自《西游记》——天上有玉皇大帝“主政”,天庭有文武百官辅政;阴间有阎王,有鬼判;海里有龙王;世间的“基层”还有无所不在的“土地”与山神;等等。支撑神仙世界的宗教力量首推佛陀与菩萨,还有类似顾问的太上老君。而《西游记》进行这样的建构与描写时,既有整合旧说、渲染神异的文学冲动,又有借题发挥,嘲讽、针砭时弊的用意。正如鲁迅先生所言:“虽述变幻恍忽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如玉皇大帝的颟顸无能,如来佛的精于计算等。而人世间很多魔怪、灾祸,根源都在天上。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火焰山、赛太岁、奎木狼、白鹿精等,为祸人间时没有人管,而每当被孙悟空降服的生死关头,他们的主人就出头来救命了。
如果说这两个层面是一般作品分析都会涉及的话,那第三个层面的解读就显得“小众”一些了。对于多思善疑的读者而言,阅读《西游记》文本,有两个话题往往让人感到矛盾:一个是前七回与后数十回的观念冲突——前面猴子闹天宫,冲击仙界“秩序”轰轰烈烈,后面却又皈依“秩序”、卫道除妖。另一个是充斥全书的全真道修炼心性的话语与全书扬佛贬道的宗教态度。
要理解这两个矛盾,需要澄清一个认识:《西游记》不是严肃、严谨的“博士论文”,作者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消遣、娱乐、逞才的态度来写作的,所以内在逻辑是否周备,并不是作者十分在意的事情(这一点,我国古代小说大半如此,今天的读者不必胶柱鼓瑟、刻舟求剑以深究)。又由于西游故事经过几百年的“开放性”传播、演变,吸纳、积淀了多方面的内容,所以,百万字的作品中存在一些驳杂、抵牾之处是很自然的事情。
《西游记》文本中的宗教话语,为读者从哲理层面“深究”提供了可能。但是,比起上天入地的神魔斗法故事、比起“泼猴”与“笨猪”的滑稽互动,这种可能其实若有若无——有学者执迷于这种可能,强行把每个降妖故事都与哲学内涵关联,却是走火入魔了。
第三个层面主要表现在全书的主题——取经五众在完成取回真经的“大功德”的同时各自实现了自我救赎。正如全书结尾处,如来的“总结”。五众各自的“宿业”(“前科”)因投入取经之旅而逐渐“消业”,直至终极解脱。这其中就蕴含了丰富的哲理意味。如唐僧到达西天后,见到河里漂来自己的尸体:
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三藏才转身,轻轻的跳上彼岸。
显然,这里是对“脱胎换骨”的隐喻描写。又如困扰孙悟空十几年,多次要求“松褪”而不得的“紧箍(咒)”,当他到达西天完成功业时,竟然自动、自然地消失了。这一笔具有双重的意味:一重是躁动的“心猿”已经驯顺,无须“紧箍”,故“紧箍”自消;另一重是“自赎”已完成,无须继续惩戒,故“紧箍”自消。
这些文字的叠加强化了全书“自我救赎”的题旨。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当阅读到“大闹天宫”那七回中,花果山立起“齐天大圣”的旗号、孙悟空因自尊而反出玉帝的马厩、醉酒的猴王偷吃仙丹还不忘把美食带回花果山犒劳猴子猴孙等情节时,绝大多数读者的情感立场是在顽皮的猴王一边,绝大多数读者也是沉浸在那些妙趣横生的故事情节中,很少有人会想到这只猴子是在“犯错误”,将来是要为此“赎罪”的。其中,作者的叙事态度是关键:七回书中,玉帝的颟顸、天兵天将的无能与猴王的“超能”“童趣”形成鲜明对比,引导读者把“大闹”看作英雄对不公的反抗。
可以说,对一部长篇小说进行整体观照、追求全书的逻辑圆通是必要的,甚至是首要的,但也不能完全排斥局部相对独立的阅读体验。这两种读法皆有其合理性。作为文学阅读,特别是《西游记》这样的魔幻色彩十足的小说,大可不必排他,两存之可也。如果把《西游记》比作一条宏大、雄奇的山脉,在全景“航拍”之外,深入峰峦之间,变换角度观察、欣赏不同的景致,也不可或缺。“横看成岭侧成峰,把玩之趣在其中”——《西游记》正是这样一部书。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讲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