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1年2月2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的重要讲话中指出：“一个民族要走在时代前列，就一刻不能没有理论思维，一刻不能没有思想指引。”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出“理论思维”这个时代话题。谈到“理论思维”，吉林大学资深教授、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主任孙正聿先生体会深刻。早在1992年，孙正聿先生出版的第一部学术专著《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和2016年出版的“集大成之作”——《哲学：思想的前提批判》，就对“理论思维”有所阐释。为深入理解“理论思维”哲学内涵，近日，本网记者就这个话题，对孙正聿先生进行了专访。 

　　理论思维是“用理论把握现实的思维方式和思想力量”

　　中国社会科学网：您的文章和著作里，有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就是“理论思维”。您在1992年出版的第一部学术专著是《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在2016年出版的“集大成之作”题目是《哲学：思想的前提批判》。您为什么特别强调学术研究的“理论思维”？

　　孙正聿：大家都知道，恩格斯有一句名言：“一个民族想要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在2016年5月17日召开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理论思维的起点决定着理论创新的结果”。那么，究竟什么是“理论思维”？在我看来，理论思维就是“用理论把握现实、引领实践、推进文明的思维方式和思想力量”。我在这里突出强调了两点：其一，理论思维是“用理论把握现实”的思维方式和思想力量，也就是说，“理论思维”既不同于“经验思维”，也不同于“理性思维”，而是以“理论”把握现实的思维方式和思想力量；其二，理论思维不仅仅是一种“思维方式”，而且是一种“思想力量”，也就是具有“引领实践”、“推进文明”的巨大作用。理论是思想中的现实。任何重大的理论问题都源于重大的现实问题，任何重大的现实问题都蕴含重大的理论问题。学术研究，从根本上说，就是用理论把握现实，也就是用理论思维研究问题，所以，我特别强调理论思维是学术研究的“普照光”。

　　理论是“规范人的思想和行为的各种概念系统”

　　中国社会科学网：按照您的看法，理解“理论思维”，首要的是对“理论”的理解。您是怎样看待“理论”的？

　　孙正聿：关于“理论”，有各式各样的定义。按照我的看法，理论就是“规范人的思想和行为的各种概念系统”。在对“理论”的这个界说中，有三层基本含义：其一，理论的存在方式是“各种概念系统”，各种概念系统都有自己的思想内涵、时代内涵和文明内涵；其二，理论作为人类文明的总结、积淀和升华，它的作用或功能，主要是“规范人的思想和行为”；其三，理论的“规范”作用不是空洞的或抽象的。说得通俗一些，就是“规范”人们想什么和不想什么、怎么想和不怎么想、做什么和不做什么、怎么做和不怎么做，说得学术一些，就是“规范”人们的思想内容和思维方式、行为内容和行为方式。现代科学和现代哲学有一个共同的看法：观察渗透理论，观察负载理论，没有中性的观察，观察总是被理论“污染”的。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和解释，人们“改变世界”的全部活动，都“负载”着理论，这就是理论对人的思想和行为的“规范”作用。

　　“理论”之所以能够“规范”人的思想和行为，是同“理论”的特性密不可分的。按照我的概括，“理论”有四个基本特性：一是“向上的兼容性”，理论是对人类文明的总结、积淀和升华，具有深厚的文明内涵；二是“时代的容涵性”，理论是思想中的现实，是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时代，具有鲜明的时代内涵；三是“逻辑的展开性”，理论是以概念发展所构成的逻辑系统和概念体系，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四是“思想的开放性”，理论总是以新的思想内涵、时代内涵和文明内涵，不断地构成人类认识的新的“阶梯”和“支撑点”。马克思说，“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正因如此，以理论把握现实的理论思维，才能引领实践，推进文明的进步和发展。

　　理论思维的存在方式：“科学思维”和“哲学思维”

　　中国社会科学网：“用理论把握现实”的理论思维，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的？

　　孙正聿：理论思维有两种最基本的存在方式，这就是“科学思维”和“哲学思维”。作为“理论思维”，科学思维和哲学思维都具有三重基本内涵：其一，它们都是由一系列的概念、范畴、命题构成的知识体系，这些知识体系既为人们提供了相应的世界图景，又为人们解释这些世界图景提供了某种“原理”或“公理”；其二，在它们的知识体系中都蕴含着构成该种知识体系及其相应的世界图景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规范着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和解释；其三，作为理论思维的科学和哲学，不仅规范着人们的世界图景和思维方式，而且规范着人们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也就是规范着人们的价值评价和价值选择。因此，简洁地说，作为理论思维的科学和哲学，都是以其知识体系所构成的世界图景、思维方式和价值规范的统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论思维不仅是一种“思维方式”，更是一种“思想力量”。

　　科学思维与哲学思维相互引领、相辅相成

　　中国社会科学网：科学思维和哲学思维，它们作为理论思维的两种基本方式，二者是什么关系？

　　孙正聿：科学思维和哲学思维是理论思维的两种基本方式，这个说法包含两层含义：一是从“异中之同”说的，它们作为理论思维，具有高度的相关性和复杂的相似性；二是从“同中之异”说的，它们作为理论思维的两种基本方式，又具有显著的差异性和必要的互补性。科学是以思维把握存在，在“规律性”上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哲学则是反思“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在“批判性”上不断地揭示“思维和存在的矛盾”。在学术研究中，科学思维与哲学思维总是相互引领、相辅相成的。恩格斯说，“每一时代的理论思维，从而我们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时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对于现今的自然科学来说，辩证法恰好是最重要的思维形式”。恩格斯的论断，不仅要求我们以历史的观点看待理论思维，而且深刻地揭示了科学思维与哲学思维的辩证关系。

　　五个维度揭示哲学“对思想的前提批判”内涵要义

　　中国社会科学网：怎样理解哲学的“反思”是“对思想的前提批判”？

　　孙正聿：哲学意义的“反思”，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对思想的思想”，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反复思考”，而是对构成思想的“前提”的批判性反思。思想的前提，就是构成思想的根据，它在思想中既具有“隐匿性”，又具有“强制性”，是思想的“幕后操纵者”。哲学对思想的前提批判，就是把“隐匿”的思想前提揭示出来，进而改变它的“强制性”，以新的思想前提构建思想，以此推进人类的观念变革，进而在实践中推进人类的文明形态变革，这就是哲学对人类文明的意义。

　　具体地说，哲学对思想的前提批判，主要包括五个方面：一是对构成思想的“基本信念”即对“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的前提批判；二是对构成思想的“基本逻辑”即对“形式逻辑”、“辩证逻辑”和“实践逻辑”的前提批判；三是对构成思想的“基本方式”即对“常识”“宗教”“艺术”和“科学”的前提批判；四是对构成思想的“基本观念”即对“自然”“社会”“历史”“真理”“正义”“自由”等基本观念的前提批判；五是对构成思想的“哲学理念”即对“世界观”“历史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前提批判。哲学“对思想的前提批判”，不仅为哲学研究提供了开阔的和开放的理论空间，而且培养和提升了人们的理论思维能力。

　　理论思维是学术研究的“普照光”

　　中国社会科学网：理论思维能力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您为什么说理论思维是学术研究的“普照光”？

　　孙正聿：我把理论思维能力概括为五个方面：一是捕捉、发现和提出问题的理论洞察力，二是总结、凝炼和升华问题的理论概括力，三是激活、重组和创新问题的理论想象力，四是分析、阐释和论证问题的理论思辨力，五是拓展、深化和解决问题的理论思想力。理论思维的洞察力、概括力、想象力、思辨力和思想力，是学者进行学术研究的基本能力，深层地决定学术研究的创新性和创造性。

　　学术研究，最主要的就是确定选题、形成命题、构建体系、创作经典。最近，我写了一篇长文，主要是探讨了学术选题与理论思维的洞察力、学术命题与理论思维的概括力、学术创新与理论思维的想象力、学术体系与理论思维的思辨力、学术经典与理论思维的思想力。这篇文章的题目就是《理论思维：学术研究的“普照光”》。“问题导向”的学术研究，就是用理论思维把握现实、用理论思维构建“思想中的现实”、用理论思维规范和引领实践、用理论思维塑造和推进人类文明。在这个意义上，理论思维就是学术研究的“普照光”。

　　理论思维是大学教育的“活的灵魂”

　　中国社会科学网：您在吉林大学辛勤耕耘近40年，那么您认为我们该怎样发挥好理论思维在高等教育中的重要作用？

　　孙正聿：我记得爱因斯坦讲过这样一句话：“大学教育的价值不在于记住很多事实，而是训练大脑会思考”。训练大脑会思考，从根本上说，就是培养和提升理论思维能力。我们经常说，“知识就是力量”，但是，“知识”只是“力量”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只有“转识成智”，知识才能成为力量。无论是在学术研究中，还是在大学教育中，都要坚持“问题导向”，让知识退入背景，让知识进入问题，让知识创造重组，让知识“浴火重生”，才能“训练大脑会思考”，才能培养创造性人才。在这个意义上，理论思维既是学术研究的“普照光”，也是大学教育的“活的灵魂”。不断地提升我们的理论思维能力，不断地激发我们的理论洞察力、理论概括力、理论想象力、理论思辨力和理论思想力，中华民族就一定能够“站在科学的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