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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美学的传承弘扬
2017-11-20 作者:朱志荣 来源:《光明日报》( 2017年11月20日 15版)

    ■朱志荣(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本期主题: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传承弘扬

主持人语

  习近平同志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文化自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并强调要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这一重要论述,为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创新弘扬提供了基本遵循和方法论指导。本期组织的三篇文章,从中国传统美学的传承弘扬、意象理论与当代美学艺术实践、中国古典美学的文化基因三个方面,就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创新弘扬进行了详细阐释,以期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探索新路。

  目前,随着中国传统美学研究的不断深入,随着当代美学理论建设的深入拓展,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创新弘扬问题现在显得尤为重要。这里所说的创新弘扬,首先是把激活中国古代有价值的美学思想资源,加以阐释和发扬光大,其次是在全球化语境中对中国传统美学思想进行外译和传播,使之成为世界美学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要让优秀的中国传统美学资源成为当代美学思想的源头活水,成为当代美学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乃至成为世界美学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不仅是对于历代前贤美学思想积累的尊重与传承,而且能使我们在当下和全球语境下能够充分享有和利用这些优秀的传统。这是我们作为中国人的福祉,更是人类的福祉。因此,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在当代中国的传承弘扬,乃至在当代世界的传承弘扬,是我们需要思考和解决的重要课题。

    中国古代的美学思想是当代美学建设的重要资源,这正是我们中华美学精神在当下应当发扬光大的原因。美学作为人文价值学科,应当重视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价值。因此,我们不能心存偏见,依然怀抱全盘西化的那种矫枉过正的态度,总是误以为只有古希腊、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传统才对当下的美学思想发展有启示,而中国孔孟老庄、宋明理学以来的思想传统就不值得继承和发扬光大。我们既不粗率地鄙视和否定中国的传统美学思想,也不能盲目地迷信和简单地移植西方美学。实际上,即使在西学东渐、甚至有人主张全盘西化的时代,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并没有被全盘否定,并没有完全断裂。宗白华、邓以蛰、滕固等人依然在传统美学资源现代化方面做出了成绩。其中有些成果经过一定的转化和生发创造,已经融入当代美学思想之中。可见,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中国人的审美意识和文化精神,在一定程度上依然是一脉相承的。

  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承载着丰富的审美经验,由这些经验归纳和总结出来的理论,乃至审美经验本身,值得中国当代美学和世界美学加以继承。这些传统的美学思想已植根于我们民族的生活方式之中,千百年来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价值观念、审美趣味以及艺术心理。因而,对于它们的继承与弘扬,是当代学人之使命所在。古代传统与当下发展的关系,是一种源与流的关系。譬如脍炙人口的唐诗宋词,在当下依然让我们获得审美的享受;古代的戏曲小说和历史题材的文艺作品,可以在当代新媒体艺术中得以再现;古代的器物造型等可以为当下的设计提供启示和灵感,等等。

    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包含着启迪学者智慧、引领未来发展的思想资源。中国传统思想中有一个重要传统,就是“返本开新”。这也是我们继承和发扬民族传统的重要途径。我们应追溯中国传统美学的源头,切实把握其中有价值、有活力的资源,从而使当代美学别开生面。诸如我国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和谐的宇宙观、“立象言意”的传统、物趣人情浑然为一的艺术境界等等,都值得我们继承和发扬光大。中国艺术的抒情传统虽然不能涵盖全部的艺术作品,但它确实是中国古代艺术具有独特民族特征的贡献,同样也值得我们珍视和发扬光大。中国古代以和谐为理想的审美趣味特征,得到了持久地发展,与古希腊的和谐观明显不同,值得进行深入研究和大力推广。

  当然,我们也不能因为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有优秀的传统,有值得继承和发扬光大的成分,就无限夸大其内容,或者固守中国传统美学中僵死的教条。中国传统美学资源在学科形态上、研究方法上确有诸多的不足,我们不必也不应该讳言,更不应该肆意夸大中国传统美学资源的价值。我们应当客观对待其中的生机和活力,客观地对待这批遗产。

  中国传统美学的创新弘扬,面临着如何超越以古释古、落实古今衔接的现实挑战。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及其范畴作为古代思想资源,不能只是消极被动地适应当下的美学语境和审美氛围,我们要在当下语境中激活相关的思想和范畴。我们既要打通古今,使古代传统美学思想在借鉴当代美学思想的基础上得以阐释,使当代美学思想在借鉴古代美学传统的基础上得以发展,并通过互相借鉴和互相阐释,共同推进中国美学事业的发展。同时,我们也要超越西方中心主义的立场,超越当代实用的狭隘需求。我们要切实地保护好、传承好作为人类文明遗产的中国传统美学思想资源,把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资源真正放到全球化视野中,放在当下语境和审美实践中去理解和激活,重视中国传统美学生存、创新和传播的生态环境,使其真正有活力的成分走进当下,融入世界。所以,我们要为这些传统美学思想在当下落地生根,乃至外译传播积极地创造条件,做出努力,以保持优秀传统美学思想的活力和价值。

  当然,重视中国传统美学的当代传承弘扬,也并不意味着自我封闭。我们充分肯定西学东渐在打开国门、学习西方美学过程中的重要意义。我们要充分认识到古今西方美学的丰富性,充分认识到西方学术规范和方法论的价值,充分认识到马克思主义美学及其在中国发展的成就和特点,并高度重视概括和总结当代的审美实践。此外,100多年来,几代美学家在学习西方美学思想及其方法的基础上,对中国古代美学思想进行了整理和阐发,其中的经验和教训都值得我们重视。尽管其中有削足适履、生搬硬套的痕迹,有趋同弃异的不足,但这些在早期的尝试中是不可避免的。其中一些失败的尝试,也给我们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因此,我们不能因噎废食,而需要继续认真学习西方美学的学科化特点,在中西参证中借鉴西方的方法来对中国传统美学资源进行阐释。

  西方汉学家们对中国传统美学的弘扬传播,有他们的独到之处,有他们的贡献,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但是由于他们对知识背景和具体情境不了解,也产生了不少误读和误解。其中的一些观点也有值得讨论和商榷之处。一些国外汉学家写的中国传统美学的相关著作,包括涉及美术和音乐方面的相关著述,在翻译成现代汉语的过程中不少没有回到文献原文,没有回到中国古代的术语阐释和具体语境中,而是使用了另外的现代汉语词汇,或是创造了新词来表达。这样做的优点是把对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理解纳入到现代语境里传播了,也带有译者创造性表达的成分。但遗憾之处在于,西方学者由此对中国古代美学思想的文献和术语,已经有了不少误读,当然我们也不排除有些创造性误读有它的价值,但是由于它们背离中国古代的文献和术语及其语境,这就更加远离了中国古代美学的思想资源和传统本身。因此,对于外国汉学家的中国传统美学的研究成果及其中译,我们需要对他们的利弊得失做客观的评价。同时,对于这些海外汉学的研究著作,我们要超越过去国内自说自话的评价状态,不能仅仅停留在与国内读者交流的层面来进行评价,而应当首先与原作者进行切实的对话和互动。这一方面有利于深刻地了解他们的成就,把研究推向深入;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提升中国传统美学当代研究的总体水平。

  我们应当明白,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在世界的弘扬传播,不能仅仅依靠中国学者单方面积极主动的努力,也不能仅仅依靠西方少数汉学家的努力,还更需要欧美等整个世界对中华文明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和态度。欧美等全球学术界需要真正放弃对中华文明的成见与偏见,在全球视野下充分认识到中华民族数千年的文明积累对于人类发展的价值和意义。而中国今后持续稳定的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则有助于西方社会消除对中国的偏见与隔阂,正视中华文明包括传统美学思想的价值和意义,在此基础上,努力地、创造性地理解和接受作为不同文明形态的中华文化的思想精髓及其思维方式。重视世界文明的多样性,真正实现中西美学思想的多样存在和对话,才能有利于世界文明的推进和发展。从技术层面上说,用英语、法语、德语等世界各国语言把中华文明说清楚,是一项艰巨的工作;而从长远意义来看,努力弘扬传播好中华文明,吸收传统美学的精髓,乃至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却是全人类的福祉。因此,我们需要认真探究中国传统美学思想文献在当代的传播和接受,这不仅有利于在当代语境下对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激活,而且有利于传统美学走向世界前沿,也有利于中国美学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完美契合。

    中国从一个美学研究的大国,成为一个美学研究的强国,是我们努力的目标。对于中国传统美学的弘扬传播,我们应当不预设立场,真正对中国传统美学作同情的理解,这就需要我们超越固有情境,让古今之间、中西之间,获得平等的对话。中国美学家需要放眼世界,了解西方和各国美学的新思想,但绝不能仅仅以传播和消化西方的美学新思想为己任,而是既要学习西方的体系优点和方法论,又要充分挖掘中国传统美学自身的优势,为中国美学在未来进程中实现弯道超车的发展做足够的准备。同时,我们应当具有文化自信,既继承传统,又在此基础上自主创新。中国传统美学资源和当代的美学实践与理论研究,必将对未来世界美学的发展起到引领作用。因此,在今后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国传统美学的当代创新弘扬及其对外传播问题,将需要中国美学家和世界美学家共同努力,加以解决。

  (作者:朱志荣,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中国古典美学的文化基因
作者:杨岚

  中华美学精神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土壤中生长发育的,中国古典艺术、古典美学是其根本,中国人的审美情趣和审美文化是其外化形式。

  传统农耕文明及其文化系统,是中国古典美学的基础。中国人对自然的亲和态度,对山水林木的深情凝望,对植物鸟虫细腻的审美,对四季规律的准确把握,对田园生活诗意的美化,对安土乐居落叶归根的期盼,无不体现出温带大陆性气候中农耕民族的自然审美偏向。士人和僧道构筑的精神天地与世俗社会现实世界拉开了些许距离,但关注的焦灼目光从未移开,甚至是以退为进、以隐促出,以超脱之姿态求深度精神介入,无为而无不为。先天下而忧后天下而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中国诗抒情言志不脱此道,诗意追求是所有艺术的共同点,因而古典美学精神贯穿于中国人的生活态度、情感世界和艺术创造及精神境界之中。

  审美趣味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易学的简易变易不易三原则奠定了中国古代美标准的基本原则,先秦百家争鸣的开放性成为后世多元思想的出发点。秦之峻厉,汉之雄浑,魏晋风流、南北朝之多元并存,隋之一统,唐之雍容、宋之清雅,元之粗放,明之世俗、清之古雅,各有面目气息不同,审美情趣嬗变轨迹可循。一代之精神气质影响其艺术风格,每一朝代的不同阶段又有明显差异。如唐代初期尚清新刚健,盛期尚华美开放,中期多元并举,晚期靡丽诡异。

  传统文化是传而统之的文化,流传长久说明其有着历史合理性和时代适应性,在精神领域占统治地位,说明其理论形式的完善与精致,植根传统文化的中华美学精神不仅与意识形态的显性结构相合,也渗透到民族心理的潜意识层面,是集体无意识的共同倾向,得民心者得天下,不了解中国人的性情和诉求,难以服众。

  中国古典美学把中和之美、自然之美、素淡之美奉为至高标准,在世界美学之林独树一帜。大俗大雅、雅俗共赏、雅俗转化,使高雅艺术和民间艺术内在沟通,村夫石匠可能在造园立石中有天机野趣,世外高人担水砍柴间也解悟土风妙道。经验形态的古典美学在各类艺术品评中品味生活,艺术家则在曲水流觞、渔樵唱晚的生活嬉戏中感悟艺术真谛。

  中国古典美学与日常生活审美密切联系,日用品直接成为艺术品系列,工艺美术中体现文人雅趣,虽然缺失话语权的实用艺术和生活审美观没能在文字系统获得传承优势,但却以器物形式实实在在支撑起中国人的审美情趣。如石器、玉器、陶器、青铜器、铁器、金器、漆器、木器、竹器、藤器、瓷器、丝绸、刺绣等等,民俗文化与器物制作水乳交融,处处体现出丰富的精神内涵和意义支撑,百姓日用中见文化之道,形成传统审美品位的沃土根基。

  日常生活审美中百姓福乐人生观居主导地位,吉利祥和成为主要审美诉求,福禄寿喜成为民间艺术主题,各种谐音似形的世俗生活幸福的吉兆祝福,成为实用工艺品的象征意义源头和想象空间框架,与其他文化中的宗教神话主题形成鲜明对照。如果不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浸染,则会发现很多怪诞审美意象,无法解释。如五福捧寿中蝙蝠形象,马上封侯的骑马猴,大吉大利的公鸡荔枝图等等,对于外国人恐怕都是无法以常识和形式规律来推断的审美怪癖。连我们早已习惯的龙的形象,西方语境中也会认为是恶龙和丑陋爬虫,可见审美情趣与文化系统密不可分,尤其在稳定传承的民间工艺中深藏着审美文化基因密码。

  民间审美文化的理论研究还需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旅游文化资源开发、民间工艺市场、土风艺术风潮等也起到了弘扬中华美学精神的重要作用。

  文人趣味往往是审美文化体系中最精微高尚的品味,与民族文化的最复杂层面相呼应。在宗教意识相对淡薄,崇尚文治科举取士的中国,文人趣味便成了审美领域的引领者,权贵和百姓均乐于附庸风雅,文人趣味曲高和寡但自命不凡。文人因本身就是艺术生产者和专业评判者,尽管常常遭受宗教道德政治文化的强势冲击,但长久看来仍始终把握圈内话语权,有禁得住艺术史考验的审美标准,能形成精神领域的独特传承系统,文脉不断。

  中国古典美学旨趣在文人品味中体现出崇尚自然率性淡泊冲和清秀典雅的特质,独树一帜。

  农耕文明的早熟导致中国人很早就相信人定胜天,脚踏实地谋生存,实用理性抑制了理论理性和宗教狂热,艺术的神话主题和对极致理想的追求缺乏强劲动力。

  朴素的阴阳五行观念中孕育出阴阳和合化生万物的美学理念,易学的生命哲学,道家的朴素自然,佛家的超脱境界,民间宗教巫术的奇诡想象,均对古典美学的气韵、神采、意境等范畴有建构作用,在世俗情怀外开辟出精神超越的开阔空间,对中国文化理想层面的构建有促进作用。

  中国古典美学系统在古典文化的四大审美趣味中含蕴而成,又通过生活情趣和艺术品评上升到理论层面。与西方体系性美学自上而下的哲学血统不同,中国古典美学是从艺术品评经验中滋蔓出的经验形态,自下而上,升华而成,与艺术体验息息相关。诗品词话画论书法曲论剧评小说评点等等,无一不细致入微曲尽其妙。读中国美学能找到写诗作画门径,能分出上中下品,能成为艺术家知音,具备精微的内行品味和深厚的艺术涵养,真的是内行看门道。

  中国古典美学是中华美学精神理论建构的优质精神资源。

  (作者:杨岚,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意象理论与当代美学艺术实践
作者:毛宣国

  “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范畴,也可以说,中华美学是以意象论为核心的美学。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现代美学的代表人物朱光潜就吸收了中国传统美学关于“意象”的思想,提出了“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的观点。不过,真正对中国传统意象美学的重视,将意象美学的建构作为中国当代美学的理论范式之一,则始于20世纪80年代。与20世纪三四十年代普遍存在的将“意象”看成是西方输入到中国的美学概念,并将它与英美意象主义诗歌创作联系起来的观点不一样,人们普遍意识到“意象”滋生的土壤在中国,意象美学亦属于地地道道的中华民族本土美学,“意象”范畴遂成为古代美学和文论研究的一个热点,以“意象”为核心的美学与文艺学体系的理论建构与研究也蓬勃开展起来。

  意象美学诞生在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物我同一的哲学背景下,是中国古代尚象重象思维的典型体现,是中国古代诗性文化精神的体现,中国美学也可以说就是充满想象力、充满诗意的意象思索体系。以“意象”为本体的中国美学,根本不同于西方的实体论哲学与美学,它不是将美看作实体的属性,看成是外在于人的情感意识的实体性对象,而是看成主体与客体、心与物、情与景的统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意象所呈现的是一个有情感、有意蕴的感性诗意世界,是以“象”为载体、以“意”为主导的即景会心、以形写神的心灵创造。“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恽南田语),“意象”所创造的世界不同于现实,它不是让人们满足于眼前、当下的东西,而是超越现实,走向高远的人生境界与审美追求。

  意象作为一个审美范畴的提出,与中国古代艺术实践密不可分,意象范畴亦是对中国古代各门艺术美感与实践经验的总结。中国诗歌艺术创造的本体即是意象。王夫之正是在诗歌艺术创造实践中总结出“诗”既不等于“志”(意)也不等于“史”,而是情与景的融合,即“诗”的本体是意象的观点。这实际上也是中国诗歌美学的普遍看法。中国古代诗学的许多重要范畴,如兴象、情景、虚实、比兴、气韵等,都直接指向了诗歌审美意象的创造。以汉字为载体和以毛笔为书写工具的中国书法艺术,本质上也是一门意象创造的艺术。中国书法是“本乎天地之心”的艺术,它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活生生的感性生命的存在,是一个意象世界。这种意象创造可以从书法形意结合、重视笔力气势和线的表现力,讲究留白以及在字势结构与点画形态的表现上充分体现出来。中国戏曲艺术是诗、舞、乐与舞台表现的有机结合,它不像西方演剧观那样以演员角色为中心,而是以舞台形象创造的美、所达到的艺术品位和艺术境界为中心,以程式化、虚拟化的舞台表现为中心,重视抒情写意,所以本质上也是一种意象创造的艺术。另如中国的音乐、中国的舞蹈、中国的绘画、中国的建筑,它们都不像西方传统艺术那样,以形式和形象模拟为中心,而是以形写神,情景融合、虚实相生,体悟道的生命节奏,传达宇宙人生的生命与生气,所以在本质上也是一种意象创造的艺术。

  “意象”作为美和艺术本体的构成,反映了中国古代美学和艺术的特色,同时它也可以作为一个现代美学和艺术范畴,进入到现代人的视野中。张世英先生说,弘扬中国传统美学的意象之美,首先要发掘、展示传统“意象说”的现当代意义。学术界在这方面已做出了有益的尝试,其中一种有价值的思路是吸收现象学美学的理论成果来阐释中国传统的意象美学。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存在论现象学关于“美”有一种解读,那就是“美”是从显现的、在场的东西让你体会到背后无限不在场的东西,这与中国意象美学的精神是相通的。意象之美就是通过在场的东西(象)想到背后不在场的东西(意)。比如,我们欣赏唐人刘长卿所写的著名诗篇——“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从诗的表层和字面意义上看,它写的是一个傍晚、一个黄昏已尽的时刻,一间孤独的茅屋被苍茫的远山紧紧包围,而这时,守门的狗叫了,一位久在他乡异地漂泊的诗人踏着风雪归来了。而这首诗所包含所唤起的东西显然远不止这些。那个风雪夜归人或许就是你自己曾经出现过的背影,它使你想到你的人生,想到自己所经历的艰难与痛苦;在一个风雪之夜,在一个孤独无助的时刻,突然眼前亮起了一盏灯光,它是那样地让你觉得温馨与感动……这就是意象之美的魅力所在,它让你从看到的东西中体会到未看到的东西,从说到的东西体会到未说到的东西,让你的心灵与古人相通、与人性相通,使你的生活充满诗意。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中说:“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动心,让人们的灵魂经受洗礼,让人们发现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意象创造的意义正在于此。“天上月色能移世界”,在一个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中,人们感受发现的正是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中国古代诗人都喜欢写月亮,都有一轮属于自己心灵世界的月亮,它之所以比任何地方的月亮都要明亮,是因为它不是一个物理的世界,而是一个意象世界,它承载着诗人的情感,也承载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心理内涵。这是中国文人心中的世界,是中国古代文人和艺术家所看重、所要表现的世界,若没有这样的意象世界呈现,中国人所生活的世界,中国人所表现出来的审美意趣与精神就要平庸贫乏很多。

  而在当今社会中,人们常常忘记了这一点。他们注重的是物质功利的东西,对艺术的理解只停留在艺术的表层,只追求属于艺术的娱乐消费和技术层面的东西,甚至还流行这样的时尚口号——“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把艺术审美完全当作产业对待。这显然是对艺术的误解。因为它无视艺术首先是作为精神产品的存在,也忘记了艺术作为艺术的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艺术是一种审美创造,必须生成一个意象世界。意象世界使人们超越表层的、物质的、感性的美,进入到理性、精神的层面,让人的心灵受到感动,让人的灵魂经受洗礼。所以,在当代美学与艺术实践中,传承中国传统意象美学精神,寻求意象美学的现代表达方式,非常重要。一些艺术家和美学家对此已有自觉的意识。比如,戏剧家王晓鹰提出话剧的“中国意象现代表达”的主张,强调戏剧远不只是对现实生活的外部模仿,远不只是廉价煽情和嬉戏耍闹,也远不只是形式展现的技艺炫耀,戏剧的本质是诗!戏剧演出中蕴含的诗情、诗意、诗化意象、诗性思想,永远是最温暖、最有美感、也最有震撼力和启发性的艺术魅力所在。2011年第50届威尼斯国际艺术节双年展中国馆,以弥漫为主题,选择以白酒、绿茶、中药、荷花等的气味为题材创作作品,在威尼斯创造出一个富有诗意的世外桃源的东方境界,引起国际艺术界的强烈反响。这次展览,按彭锋教授的解读,就是以今天的方式营造传统的意境(意象)美,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意境(意象)理论是它直接的理论支撑。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开闭幕式的文艺表演,G20杭州峰会“印象·西湖”的都市山水实景演出,2016年7月起在全国巡演的“意象·净土”民族管弦原创作品音乐会等,都充满传统意象和意境美学的元素,它和现代视听艺术结合,带给人们极其强烈和震撼的艺术感受。这一切都说明,传统意象美学在当代美学领域中并没有过时,它仍然对人们的精神和艺术创造有着重要的引领作用,而认真汲取意象美学的理论与实践成果,则必将有力地推动中国美学和艺术的发展。

  (作者:毛宣国,系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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