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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水法:汉语哲学的不同视野
2016-08-09 作者:韩水法 来源:《社会科学报》总第1518期5版

  作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韩水法

    当前,人类面临的问题比以往更尖锐和迫切。对此,汉语哲学承接了无可回避的担当和责任。那么,汉语哲学的正当性何在?汉语哲学的研究路径究竟有哪些?近日,北京大学哲学系韩水法教授在上海举行的“海峡两岸暨香港地区‘汉语哲学’论坛”上,围绕上述问题发表了演讲。 

  韩水法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西方哲学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学人文学部委员。研究领域:德国哲学、现代西方哲学、政治哲学。 

  为什么要研究汉语哲学 

  汉语哲学早已存在,但它作为一个领域、对象和问题被提出来,只是近两年的事情。就如可以预料的那样,汉语哲学一提出就有人质疑:汉语哲学?是否还有英语哲学?这样的质疑无疑有正当理由,而且很有冲击力。因此,汉语哲学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领域,有什么样的对象,正是我们需要研究和探讨的,而这也正是此次论坛召开的理由。即便认为汉语哲学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和领域的学者,彼此的理解也有很大差异。复旦哲学学院举办的这次汉语哲学论坛的主题与北大哲学系今年五月在北京召开的汉语哲学专家主题论坛,就有不同的着重。北大论坛偏重于汉语哲学的语言与哲学的关系,但亦兼顾汉语哲学的传统资源的重新阐释。本次复旦论坛比较偏重从汉语哲学来重新反思和阐释中国传统哲学与思想。不过,我认为,无论承认还是质疑汉语哲学,汉语哲学究竟包含什么样的主题和内容,开放的态度都是最合理的。在北大五月论坛上,我说,如果大家一致认为根本不存在汉语哲学,那么我们以后就不再讨论这个问题。结果大家的意见甚为分歧,反对的理由也遭到反驳,于是至少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即汉语哲学作为一个领域和问题具有正当性。 

  那么,汉语哲学的正当性是什么呢?这可以从历史的和未来的发展两个方面来论述。从历史上来说,为什么诸如形而上学、认识论等问题在传统的汉语文明中不突出、不受重视?以前人们常常从科学、政治以及与其他文明交通的地理位置等角度着手研究,那么现在我们可以从语言的角度来研究。这个研究角度可以让我们看见许多以前被忽略和遮蔽的问题。比如,西方文明的传承从两河流域向西移动,但在每一次大的移动当中,语言并没有被继承下来,从赫梯语到腓尼基语,再到希腊文、拉丁文。接着在学术和哲学方面,就是语言的众神喧哗的时代。在文明主流发展的每一次语言变换当中,人类的哲学思考各有中心关切,别有风格。在20世纪上半叶之前,不同语言的西方哲学已经发展出极为明显的各自特色,至今依然有其风流遗韵。 

  从未来发展来说,所有的哲学是否会逐渐统一为同一个思想体系,只是语言不同而已?或者更进一步,语言也越来越趋同,最后,所有哲学研究归化为由英语表达出来的哲学?正是出于上述的经验和考虑,汉语哲学作为一个问题就有了值得深入研究的理由。这个研究可以从各种角度切入,比如语言哲学的、形而上学的、方法论的,以及历史的、语言学的乃至社会学和政治学的。所有结果都可以归结为汉语哲学,汉语和哲学及其须臾不可分的结合,就是这个研究的核心。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形而上学问题。事实上,人类的任何思考不受任何表达形式、任何语言的限制,它们最终会在某些重要的、基本的方面达到一致,但是人们确确实实是通过不同的语言以不同的途径达到这样的目的的。 

  汉语哲学研究的结果是开放的 

  然而,汉语哲学研究的结果在我看来也是开放的,可能的结果有如下几种: 

  (1)汉语哲学根本不构成一个问题:汉语哲学与英语哲学,在所有的方面和问题上,仅仅是表达的语言手段不同而已,并不会造成领会、理解、 方法直到问题的差异。在这样的情况下,汉语和英语与哲学的关系是同等的。由此得出结论,其一,通过汉语表达的哲学研究之所以不兴盛,完全是这群用汉语的哲学人不努力和不用功所造成的;其二,语言的应用无关乎哲学研究,就此而论,现在的哲学文献以英语为主,除了前种原因之外,完全是出于对英语的盲目推崇,事实上汉语完全可以成为哲学研究的通用语。 

  (2)汉语哲学在某些领域构成问题。比如,在研究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和认识论时,汉语无法胜任哲学的表达,不仅缺乏对being的表达和讨论,也缺乏相应的术语,甚至缺乏相应的构词能力。再如,在语言哲学研究领域,由于汉语语法结构和文字的独特性,主要是有别于印欧语系的语言,它无法胜任语言哲学的诸多问题的讨论。 

  (3)汉语根本无法用作哲学语言。即使在当代人类思想中,哲学也是有其语言偏向的。如果不必远溯至古代诸如黑格尔这样的哲学家,即便当代仍然有人认为,汉语根本无法适用于哲学,尤其不适用于语言哲学。有人认为,这是因为汉语不精确。那么,问题就出现了:汉语为什么不精确?在什么意义上不精确?汉语对什么而言不精确?是对科学不精确,还是对哲学不精确?如果汉语在所有方面都不精确,那么它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来表达现代科学?这些问题不仅关涉语言学,也直接关涉哲学。因此,即便是反对的意见,实际上也为汉语哲学的成立提供了理由。 

  汉语哲学包含哪些主要问题 

  如果汉学哲学就是一个研究领域,它面临一些什么问题?我们之所以提出汉语哲学的问题,就是因为长久以来汉语与哲学之间出现了许多问题。汉语哲学的正当性,不同于所谓“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事实上,“中国哲学合法性”这个说法本身就揭示了汉语哲学是一个问题:哪有一种什么“法”可以规定何种学术是哲学,何种不是?前提和概念不清,如何能够清楚地讨论问题?又比如,西方哲学中的being如何翻译,人们依据不同的文本、语境和独特的理解,译成有、存在、是等意思。但是,现代西方哲学基本上不再讨论being此类问题,那么,我们就要追问一下,汉语缺乏相应的术语,缺乏相应的问题研究,究竟是汉语哲学的一个洞见,还是它的不足? 

  当然,今天,汉语哲学正式成为一个领域,它有如下许多重要的问题需要研究,而如to-be词簇的翻译只是一个案例。 

  第一,汉语传统哲学的现代表达范式。我们现在能不能回到原本的中国传统哲学?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哲学就是一个现代的说法,古代的思想家有着自己的表达范式,而且不同流派也有不同的范式。就汉语来说,不同时代的文言文的写法就有很大的差别,更不用说,我们今天根本不可能用文言文来分析和研究古代哲学和思想。不同时代的文言文的词汇、语法和知识背景都不一样,理解也有很大的变化,比如,魏晋人对庄子思想的阐释主要就是自己的发挥。今天,所有人都不得不以现代的方式和手段来研究古代的思想,以这样的方式与古人对话,并与其他古代研究者交流,同样将以这样的方式阐释过的观点或理论传达给其他现代人。现在的问题是:现代的范式是在什么意义上、什么程度上表达或传达了汉语传统的哲学和思想?有一些学者提出,西方哲学的那套概念、理论和方法无法表达中国传统的哲学和思想。那么,中国的概念、理论和方式究竟是什么?有一种还是多种?现代汉语表达范式在什么意义上、什么境域中更加接近汉语传统哲学和思想?毫无疑问,这些都构成了汉语哲学的对象和问题。 

  第二,哲学翻译与汉语现代哲学话语和范式的形成。汉语哲学的现代转型是从翻译肇始的,翻译不仅引入了西方哲学的观念、理论、问题、方法、分支和流派,输入了大量的术语和词汇,还影响了汉语的表达方式。这些现象虽然早就为人注意,但是也仅仅止于观察和直觉,缺乏系统的研究,人们对此的理论知识是相当不足够的。 

  翻译促进了现代汉语的发展和现代汉语哲学的形成,对此,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觉得有愧的。德语在一段时间内被若干德国哲学家标榜为最适合于哲学思维,但是回顾一下历史就会知道,只是从马丁·路德用德语翻译了圣经之后,规范的德语才开始形成,而德语成为正式的学术语言还要更晚。在此之前,德语甚至难说是一种统一的语言。因此,我们无需费心于有人就此做出的价值评价。所要考虑和研究的是,西方学术尤其是哲学翻译,如何促进和影响了现代汉语哲学?这种现代哲学话语体系反过来又对人们理解西方哲学、现代哲学问题产生了什么样的作用和影响?同时,它对理解传统汉语哲学又产生了什么影响?有些人仅仅凭借直觉和零碎的经验就做出判断说,现代汉语在这里那里都不完善、不足够。事实上,汉语或现代汉语虽然可能有某些方面不完美,但是汉语能力不够这样的问题则根本不存在。 

  第三,现代汉语的形成,包括其表达范式的形成、表达形式的拓展,都是汉语哲学所要研究的问题。这种研究也可能扩展到任何语言表达形式的拓展上面。它既是语言学的问题,也是汉语哲学的问题,单单语言学不足以研究这个问题,单单哲学也不足以研究这个问题,而汉语与哲学的结合即汉语哲学正好是研究这一问题的适当的领域。在这个意义上,汉语哲学不仅是一个领域,而且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现代汉语书面语言开始兴起和形成,相对于口头语而言,汉语书面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个巨大的变化本身就有无数值得研究、值得哲学反思的对象和内容。比如,一个看似简单而难以回答的问题是:汉语表达能力有多大的张力?语言的张力是否就是思想和哲学的张力,或者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如何的?这一点说明,汉语哲学的方法论意义不仅限于哲学领域,对语言学等其他领域也是有意义的。 

  第四,回顾人类的哲学和思想史,就可以看到,采用不同的语言来表达同一种观念、学说和思想,同一种宗教教义及其学说,在一定的境域之下,就会产生相当大的分歧。前段时间与徐龙飞教授谈论汉语哲学时,他强调,天主教与东正教的分离,与它们分别采用拉丁语和希腊语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两种不同的语言形成了对基督教教义甚至仪式的不同解释系统。事实上,我们也看到,现代汉语哲学的表达范式在理解和解释传统汉语哲学与思想时,理解西方传统的哲学和思想时,导致了许多理解的差异,而这正是汉语哲学兴起的一个重要原因。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追问,现代汉语哲学的自主发展,是否在关注和研究人类共同的问题时,会形成不同的看法与理论。卡尔纳普说过,本体论的各个议题取决于采用哪一套语言,换言之,采用不同的语言即论述方式,就会导致不同的本体论问题。(参见Carnap,Empirismus, Semantik und Ontologie,载于Bedeutung und Notwendigkeit,Wien:Springer-Verlag,1972,第257-261页。)他所谓的一套语言还指语言学上同一种语言的不同范式。采用不同的语言来表达和思考哲学的同一个问题,是否会产生不同的理解与议题?这样的思考无疑是出于认真和严肃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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