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我们与国内外的一些同仁一道，致力于推进和深化思想史视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作为终结西方古典自由主义传统，实质性地开启现代思想变革，进而全面影响现代世界并开创现代新型社会科学的学说，马克思主义在思想史视域中有着十分丰富的关涉和至关重要的影响。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这一视域的研究被长时间地延宕了，而其中的很多部分还停滞在粗疏草率的理解中。
马克思主义在思想史中所实现的革命性变革，其实质是从启蒙思想及古典自由主义向唯物史观及科学社会主义的转变。列宁曾把马克思主义的来源概要地确定为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法国的空想社会主义以及德国古典哲学。这三个来源，正是欧洲近代启蒙传统在三个主要欧洲民族中的思想或理论表现。马克思主义超越三大启蒙传统的突破口，则是古典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兴起之时，正是古典自由主义的巅峰时期。英国的自由主义走向成熟并与保守主义相关联，法国的自由主义成为异质于保守主义的激进思潮，至于德国则刚刚形成其独特的自由主义思潮。青年马克思从自由主义经激进民主主义向科学社会主义的转变，集中体现了当时欧洲从古典自由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转变。
在理论高度上，马克思主义无疑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继承者与光大者。不理解德国古典哲学，就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潜存于马克思文本中的很多思想，其“互文”结构往往需要回溯到德国古典哲学，如青年马克思思想中的康德、费希特因素，黑格尔的法哲学、社会哲学、精神哲学、历史哲学、辩证法等对马克思的影响，等等。但是，这样的研究不是要将马克思思想还原为德国古典哲学。在从德国古典哲学到马克思主义的转变中，德国古典哲学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发展，从问题的提出到解决，都从属于一个完整的思想史脉络，即世界历史进程的“德国站”是如何展开的，马克思又是如何超越这一“德国站”，从而要求通过科学社会主义重新规划世界史。就此而言，不理解马克思主义，也就不能真正理解和穿透德国古典哲学。
然而，从思想史视域中研究马克思主义，不可能仅仅局限于哲学方面，而应当如马克思学说本身那样，包含应有的学科丰富性。其中尤应以马克思主义社会政治理论为重点，正是这个领域包含着思想史上的丰富内容。
在现代学术界，有一个现象应当引起马克思主义研究界的高度关注。在国外有关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研究中，来自于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学术传统的尤多，诸如曼海姆、哈耶克、以赛亚·伯林、列奥·施特劳斯、熊彼特、波普、阿隆、萨特、阿伦特、福柯、鲍德里亚、福山等，都在不同程度上研究过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他们研究的目的，则是通过清理和反思马克思主义思想史，把马克思主义看成是现代性世界展开过程中的一段插曲或一个必经的阶段，从而“反证”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
马克思主义学术传统当然有必要重视来自外部的批判。但现在的情形却呈现出“一边倒”：现代自由主义及保守主义基于思想史对马克思主义展开的实质上否定性的研究，远远超过马克思主义从思想史层面对现代自由主义及保守主义传统的批判性研究。对马克思主义的“解构”及误读，实质上是以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社会政治立场为前提的。因此，的确不能把由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设定的带有价值判断的论题，当成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的现成课题。就此而言，马克思主义学说在存在论层面的论证与阐释，与马克思主义社会政治理论及思想史层面的拓展、开掘，乃是内在相关的。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及其实践的反思，也有赖于马克思主义在思想史上展开的自我批判。因此，问题并不在于要拒斥或撇开自由主义或保守主义的思想史研究，而在于在参考、借鉴且批判这些资源的前提下，推进和深化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进而提升马克思主义研究本身的水平和质量。
应当承认，相比于马克思主义的现实历史，相比于目前马克思主义文本、基础理论以及现实研究，相比于自由主义及保守主义的思想史研究传统，马克思主义在思想史方面的研究是不足且滞后的。既有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也多是对马克思主义形成与发展的“内史”研究，缺乏思想史研究应有的开放性与比较视野。然而，一门基于某种政治思想理论的学说或学科，必须具备明确的思想史研究或历史分析的自觉意识及规范基础。就此而言，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进一步研究不仅十分必需，而且大有可为。
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相比，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者有着开展马克思主义研究得天独厚的现实基础，这就是旨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道路。这一被标举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是马克思主义在其新的世界历史方向上形成的积极成果，也是一条有希望洞穿全球资本主义困境，因而异质于新自由主义及新保守主义，并在未来的人类文明格局中有更大责任及作为的道路。对于这一已然扎根于并直接推进当代中国历史性实践的道路，显然需要也值得展开思想史层面的广泛研究：中国道路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抉择；中国马克思主义与诸多现代社会政治思潮对话及其历史效应；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中国传统的现当代转化的内在关系；中国道路与世界历史逻辑的重述；中国道路与西方自由主义传统的现当代变革等等，都是一些极有价值的思想史课题。
我们把思想史视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理解为一项任务。这一视域所蕴含的丰富内容，尚有待于来者辛勤而富于洞见的发掘与开拓。本质地说，马克思主义是具有自我批判精神、与时俱进，并因此显示其当代性质和当代意义的哲学与现代社会政治理论。倘若以更为自觉的问题意识及学术担当来从事思想史视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期待，这一研究领域将很快迎来它的繁花盛开。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哲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