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尔嘉耶夫曾将俄罗斯哲学的“真正觉醒”,定为受德国哲学影响之时,并认为影响最大者莫过于黑格尔。那么,黑格尔哲学之光在近代俄罗斯哲学究竟有何折射?我们仅从近代俄罗斯哲学关注焦点的真理、自由、实践等问题中,便可管窥。
当真理遭遇现实
黑格尔基于“真理是全体,但全体只是通过自身发展而达于完满的那种本质”的立场,得出真理既不停留于开端的原点,也不终止于孤零的结果,而在于自身矛盾运动过程,过程中的每个环节都是达到真理的必要环节。黑格尔关于真理是全面的、发展的、具体的思想,让俄罗斯民粹主义思想家看到,世界历史“普遍真理”中蕴含的俄罗斯民族发展道路独特性的“具体真理”。在吸取黑格尔哲学关于“绝对精神”的发展体现于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民族、每一国家和民族都是世界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的思想,论证俄罗斯历史和文化的独特性及其发展的合理性中,民粹主义思想家以俄罗斯民族发展道路的“具体真理”,扬弃了黑格尔绝对精神的“抽象真理”。尽管俄罗斯哲学家偏好具体性,善于以生动真理为追求目标,惯于以直觉方式关注终极,而冷淡甚至反感黑格尔以极端思辨方式表述的真理观。但是,黑格尔关于真理是全面的、具体的观点,又不能不使他们意识到:作为人之心向神往的“真理”,非单纯的“人间”或纯粹的“天堂”,因而既不应投降物欲,也不可仅仅寄予神圣,而应兼具神性与人性、庙堂与世俗、哲学与社会学的二重性。基列耶夫斯基的“活真理”、弗兰克的“活知识”、洛斯基的“具体观念实在论”、弗洛连斯基的“具体形而上学”……俄罗斯哲学家的一系列“具体真理”观,无一不在展示这种双重意蕴中,显现黑格尔哲学的辩证真理之光。
当自由成为生存之需
近代俄罗斯社会的黑暗和专制,使思想者和哲学家对“自由”的渴望和追求,变得超乎寻常地强烈和迫切。尽管惯于以浪漫主义方式思考生存问题的俄罗斯思想家,并不推崇黑格尔以理性方式表述的自由观,但是,当黑格尔将“自由”视为精神的本质及世界历史发展的基储动力、目的,具有改变世界的无限可能性时,黑格尔对“自由”的高扬,激起了崇尚自由的俄罗斯思想者和哲学家的高度共鸣。当黑格尔将自由观贯穿到社会历史领域,高度评价法国大革命宣扬了国民理想而超越了人的自私本性,强调人为了高尚的精神生活应当抛弃利己主义,使私利从属公利时,他这一极具浪漫气息的“自由观”,刺激了民粹主义思想家的理想主义热望和对美好现实的追求。“自由”无疑是近代俄罗斯哲学的探讨主题。虽然黑格尔基于主观认识论、以思辨理性为基础的自由观,与俄罗斯哲学基于个体生存论、以透视内在生命为核心的自由观格格不入,但是黑格尔自由观中的浪漫色彩、将自由奉为“理性神”等思想却影响和启示了俄罗斯哲学,并以多种面貌呈现出来。在高扬“自由”的精神价值中,俄罗斯哲学批判西方科技理性对人的压抑,并将自由视为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灵的地下室”,即自由是人的心灵深处无可消除的永恒需要和梦想。同时,自由与人的自我意志相关,索洛维约夫所说的“人生自由”即超越人本身,将自由建立在开启人内心的神性存在中。至于别尔嘉耶夫,尽管他并不赞同黑格尔的理性自由观,批评黑格尔让客观精神主宰人,将理性变成神,使“自由变成了必然”,而受制于理性的“自由”归根到底是不自由。但是他又肯定了,黑格尔对主体的高扬为人类摆脱奴役指出了方向。此外,别尔嘉耶夫的“自由精神哲学”尽管强调自由是基于“个性”的伦理学范畴,根植于精神世界,是面对生命深处主体的“我”而向善去恶,但这一思想却与黑格尔异曲同工。黑格尔曾提出,人类意志活动的原动力是人类的需要、本能、兴趣和热情,当人们从主观需要出发进行活动时,便是自由的实现。
敢问抵真达善之路
止于纯思想范围内的认识社会、透视人生,不可能抵达真知至善的彼岸,行动、实践才是唯一出路。这一点,已经成为近代俄罗斯思想家的共识。与康德以应有要求现有、理想套用现实不同,黑格尔关于理想注定会变成现实,思维可以转化为存在,并运用辩证思维方法解决思维与存在、理想与现实关系的思想,在引发俄罗斯西方主义者和民粹主义思想家产生改变俄罗斯现实的强烈渴望同时,也激发他们从社会政治的层面接受了黑格尔哲学。如深受黑格尔影响的别林斯基,将“现实”理解为虚妄的表象而非实在。而黑格尔“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则被他用来作为对专制制度作“保守解读”的“法宝”。当他1842年接触费尔巴哈后,反思黑格尔才领会到“现实中所有的东西,并非全部都是现实的”,并指责其法哲学的君主立宪国家理想极其“狭隘”。而赫尔岑与黑格尔的“传承关系”,列宁的《纪念赫尔岑》可谓一语中的,“他领会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他懂得辩证法是‘革命的代数学’”。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洞见到黑格尔辩证法的实质在于:只有以行动改变现实,才符合人类追求真理、追求自由的本性。至于近代俄罗斯宗教哲学,同样没能摆脱黑格尔哲学的“干扰”。黑格尔将真理理解为人对上帝的认识,从而将理性与信仰统一起来,成了索洛维约夫宗教哲学中试图整合哲学、科学、宗教的重要理论资源。然而,索洛维约夫又不满从经院哲学而来的黑格尔“知性思维”传统,认为它“把人仅仅作为认识主体,同时把人之外的世界作为认识客体”,而提出了“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的统一”的“完整知识”。由此,索洛维约夫将黑格尔限于理性的实践功能,转化为通过“意志”实现知与行、思与动的实践功能,并认为惟其如此,才能真正抵达求真向善之路。
俄罗斯哲学本身就是民族文化与西方文化相交融的结晶。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哲学于今日俄罗斯,其影响仍在延续。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