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有一段很著名的话：“平等的观念，无论以资产阶级的形式出现，还是以无产阶级的形式出现，本身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这一观念的形成，需要一定的历史条件，而这种历史条件本身又以长期的以往的历史为前提。所以，这样的平等观念说它是什么都行，就不能说是永恒的真理。”类似关于道德的主张，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论述中，还有很多。从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出发，马克思恩格斯有力地证明，道德作为人类的一种意识形态，作为社会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受制于人们的社会关系和生产方式，从而在根本上受制于生产力的发展。因此，在马克思恩格斯这里，道德事实即便不是无足轻重的，起码也是随时而变的：道德现象在不同历史阶段和社会关系中表现不同，道德要求在不同历史阶段和社会关系中也各有侧重，至于道德知识，则更是缺乏普遍确定性的个体或集体话语——总之，它们始终在改变，也终究会改变。
　　
　　很多批评者认为，上述看法充分暴露出马克思恩格斯的道德虚无感有多么地强烈！他们不仅不在乎自己的理论有可能陷入道德相对主义泥潭，有可能破坏那些承担文明底线的道德规范，还百般嘲讽地否定那些针对“平等”、“正义”等道德范畴的证明。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恩格斯即使不是“反道德分子”，也算得上是“道德冷漠者”。他们关于善恶观念和是非判断的看法，与人们的日常直觉以及在面对资本主义贪婪本性时所自然流露的道德情感是如此地格格不入，以至于人们几乎相信，马克思主义就这么轻易而草率地放弃了道德领域的吁求和斗争。
　　
　　然而，对这些问题，马克思恩格斯的支持者和信仰者却并不以为然。这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发现这些问题，而是因为他们不觉得这些问题成其为“问题”。据说，马克思恩格斯的目的是论证“两个必然”（即“资产阶级必然灭亡，无产阶级必然胜利”）所具有的“必然性”，而不是“两个必然”所具有的“应然性”。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在根本上是要把他们的学说建立在一门科学——政治经济学——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道德哲学的基础上。他们是要从人类社会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规律中，而不是从共产主义相较于资本主义所具有的道德优势中证明前者的合法性。所以，他们会比马克思恩格斯本人更严格、更苛刻地坚持这一点，而似乎没有意识到其中潜藏的虚无主义危险，以及它可能给马克思主义本身带来的障碍。
　　
　　这种障碍首先表现为，“反道德”的特征会给马克思主义的大众传播造成消极影响。无论是一个正在争取政权的马克思主义政党，还是一个已经建立政权的马克思主义政党，如果仅仅因为道德会随生产关系和社会条件而变化，就认为道德的地位相当次要，如果仅仅因为善恶观念会因历史阶段和阶级立场而不同，就认为道德的观念不值一提，这些态度都会现实地影响到它们对大众的动员策略，也会影响到大众对它们的政党认同。其次，“反道德”特征还会造成马克思主义知识界在道德问题上的集体失语，甚至会把一些因为赞同其道德取向而支持马克思主义的人拒之门外。尽管经济领域和政治领域的斗争是马克思主义的“主战潮，但这不代表它要将道德领域的“副战潮拱手相让。一种缺少道德理论的马克思主义也许依然强大，但它并不完整；而一种刻意阻止道德理论建构的马克思主义，会让许多希望其更加强大的人们感到茫然无措。
　　
　　因此，这就涉及如何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关于道德历史性的断言。其实，无论是反对者还是支持者，都犯有一个共同的错误：即他们都把马克思恩格斯的这番断言单纯地理解为是对道德差异性和流变性的定义。然而，“道德是历史的产物”这个命题，并不会仅仅推出“道德在不同历史阶段和社会条件中表现为不同形态和内容”的结论，它同时还可以推出的是——“在这个历史阶段，道德将具有这样的形态和内容”，“在那个历史阶段，道德将具有那样的形态和内容”，“在这个社会阶级中，道德将表现为如此这般的立潮，而“在那个社会阶级中，道德将表现为如此那般的立潮。尽管在不同历史阶段和社会条件有不同的道德，但是在某一具体的历史阶段，只可能有那一个与之相匹配、相适应的道德。一个完整地接受和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应当意识到“道德是历史的产物”命题中所蕴涵着的这种辩证关系，亦即道德的不确定性与确定性的对立统一的关系。
　　
　　在同一篇经典著作中，恩格斯告诫我们，不要相信那种妄图发现永恒道德真理的鬼话，但他也同时提醒我们，要分阶段地理解资产阶级的分配正义原则的历史性，要分阶级地理解无产阶级道德所“拥有的最多的能够长久保持的因素”。道德确实会随历史阶段和社会条件而变迁，但是在历史完全发展到另一个阶段之前，在社会完全改变现有的基础条件之前，道德仍然充当着一种现实的社会力量，影响人们的生活信念乃至制度安排。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在处理道德问题时，不是简单的一句“道德是历史的产物”就可以跳过；他们真正（而且更重要）的任务是，从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的视野出发，搞清楚到底在怎样的历史条件下会产生怎样的道德，在怎样的历史条件下又会发生怎样的变迁，为何资产阶级常常从普世永恒的角度来设计道德但终究归于失败，以及为何无产阶级道德与资产阶级道德同样都不是永恒真理但前者却必然超越后者。从道德的现实基础和历史渊源着手，马克思主义显然可以获得一种更开阔也更科学的道德理论。而马克思主义在道德理论上的强大与丰满，只会使它更加为人理解和信服。
　　
　　（作者单位：中共中央编译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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