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六·一”都会引发社会对少年儿童这一群体的关注。相对于物质需求,人们对孩子们的精神生活也越来越重视。儿童文学的创作正在步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活跃期,同时,也正在步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分化期。这些年来,在商业大潮的冲击下,儿童文学创作转向通俗,这虽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终究还得到纯文学中去吸取营养。
儿童文学转向通俗未必不好
儿童文学作家,尤其是现在三十多岁的那批创作力极丰沛的年轻作家(多为女作家),大多是从好孩子,从中学时代的文学爱好者成长而来的。一开始的创作动机都很单纯,就是为儿童而写,为自己心中的文学爱好而写。那时的创作,完全对得上大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过的话:“为了我心中的艺术,而不是为了艺术中的我。”然而,这十多年来,商业大潮汹涌,童书市场看好,行情大变,畅销的通俗儿童文学的需求量骤增,出版社为适应市场的需要,同时也为了自身的得益,动员作家大写快写畅销童书,想出了各种丛书套书的“金点子”,开动了各种营销机器,同时也给作家极高的版税。于是,创作队伍分化了,甚至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年轻作家,都尝试着写起畅销书来。这是时代使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然,也未必就是一件不好的事。作为一个文学的批评者和研究者,我当然希望能有更多的作家留在 “纯文学”的园地里,能写出有真生命、有长久魅力、真能代表中国文学最高水平的新作。但同时,我也愿意看到那些向通俗文学转型的年轻作家们逐步走向成功。
通俗文学因借助了商业机制,有了出版方的商业利益的推动,所以,很难说还完全是“为了我心中的艺术”了,也很难说完全是“为了儿童”了。至少,有一半是为儿童,有一半是为销售,说得动听点,也就是“双赢”吧。所以,它在创作上追求的目标,就已不再是作品的单纯的“好”,而已转向了“好看”(即可读性)。为了增强可读性,当然要牺牲一部分的“好”,这则是无可奈何的事。
通往通俗的道路:“类型化”
最近,我研究了日本通俗儿童文学作家那须正干先生的转型经历。他的童书《活宝三人组》系列在日本畅销了三十年,中译本现在正由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印行。据朱自强先生的介绍,那须正干在写此书前创作的《我们驶向大海》“堪称日本现实主义小说的一部厚重的力作。作家对不同家庭里的不同个性的少年性格的精微刻画,给人以极强的现实感…… 赋予每个细节以可信性”,可见他原是一位很不错的纯文学作家。从《活宝三人组》系列的最初几部作品看,他的转型的努力,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追求“好看”,而不再只追求作品的“好”,为了可读性放弃了一些文学上的严格要求;二是在题材上向那些足以吸引眼球的样式靠拢,比如写问题少女、偷盗、打斗、考场作弊、鬼故事、战争悬疑,等等;三是在故事情节上更下功夫,追求热闹、突然、出奇、惊吓,悬念、巧合,更注重外在效果。这样,他的创作就必然地走向了“类型化”之路。
“类型化”是通俗文学不得不走的路。本来,纯文学追求的是一种真诚的表达,即作家通过写作把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奉献出来,它是作家对于人生的独到的发现和体验,他被这样的体验搅得难以安生,不得不写,所以它不是(或主要不是)“编”出来的。但通俗文学不是这样,它有大众性和商业性的要求,所以要尽可能吸引眼球,就要有抓人的故事,要以故事性取胜,它不再突出“真诚的表达”,突出的恰恰是一个“编”字。看起来这是突破,是挣脱了纯文学的束缚,从此可以海阔天空,任意编织了,其实却不那么简单。写了一段时间的写手都会发现,故事的套路相当有限,能够吸引眼球的题材和母题也只有那么一些,大家不久就纷纷落于相近相似的故事中了,仿佛游乐场中的“碰碰车”,很快就你碰我,我碰你了。相反,不是那么易于生产的纯文学,因为要从各自的灵魂出发,而又自觉地追求独特性,反倒不容易雷同。这是一个有趣的悖论。为避免重复雷同带来的审美疲劳,让大量的通俗文学新作得以流通,就自然地形成了一种共识(很像一种交通规则)——相类似的作品,相互靠拢,自觉比较,取长补短,推陈出新。靠拢了不更看得出雷同了吗?正好相反,干脆放一起,反倒不怕了。你想,推理、破案的小说放到一起,作家们坐下来研讨、比较一下,评论家们作一综合评述,高下新旧,不是马上看出来了吗?于是,去掉一批最低分,淘汰出局;过得去的见贤思齐,更上层楼;那些写得最好的被尊为“大师”,从此信心十足,新作迭出,行情看涨;那些准大师们也有了奋斗目标,急起直追……一种兴旺景相,不就形成了?这比没有这么一个“类”时,见不出各自高下,而又动不动发生撞车的懊丧,不是形成鲜明对照了么?——这就是通俗小说要走类型化之路的基本原理。
切不可把“纯文学”功底全扔掉
但世事进一步显示了它的诡异。既然形成了类,类之中相互有了高下之比,这就有了突破的需求。向哪里突破?文学终究是文学,通俗文学也还是文学,所以,真要比高下,到头来,还是得到文学性上去找出路,还是得到纯文学中去吸取营养。走了一个圈,似又回到了原点;但其实这不是回复到纯文学,而是通俗文学自身的螺旋形上升。
那须正干的成功也就在这里。他的“活宝”系列中的第二部作品《侦探队》,就是一个破案故事,这其中就有很强的文学性。他努力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不只是单纯地讲故事,而是要写出生活质感来。“三人组”中的八谷飞差点被当作杀人凶手,旋又被警官放走,他的经历当然成了吹牛的好材料,下面是课间的同学对话:
“那个警官纠缠不休地问我,在院子里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太可惜啦,要是早点跑进凶杀现场,我们就能撞上凶手了,也许还能抓住他呢。”
“这是真的?报上可没写你们的事啊!”一个高个子男孩露出怀疑的神情。
“那是警察调查的秘密。如果发表出来,凶手就会知道我们。”
“知道了又有什么?你们又没有撞见他。是啊,真要是目击者,早就被杀掉了。”
“对,对,干掉目击者!”旁边的男孩用手比画成枪的样子,顶在八谷飞胸前。
“哎!我也不是笨蛋啊。一旦有事,我的夺命拳击就会使出来。”八谷飞摆出了拳击的姿势。
这样的文字,自然、生动、充满生活气息,不熟悉小学男孩的语言和心理是写不出的。这本书虽以故事取胜,虽然如作者所说要追求“悬念从生、谜团重重”,但整本书都由这样的日常生活的生动描绘组成,并非只一个粗放的故事框架。他写孩子们抢夺游戏场子,开班会时的争吵,学打垒球的苦乐,以及与佣工女儿的凄楚对话等,都极细微精到,真实而又耐读。这就使小说有了作津津有味的文学阅读的可能。再举一个小例,当八谷飞在高桥先生的屋里发现了他神秘失踪的心爱的棒球时,顿时又喜又气,他立刻认定高桥必是凶手,顺手要把棒球带回,却被“三人组”的另一成员“博士”阻止了:
“为什么呀!这是我的棒球啊!”……虽然这么说着,八谷飞还是把球扔进了纸箱子里。因为他也发觉了一件比找球更有趣的事情。
最后那句叙述,让人想到了林格伦——在这位真正的儿童文学大师的名著《小飞人三部曲》中,小飞人卡尔松捉弄大楼里的流氓,更多地也是出于“好玩”的心理。要是不懂得童心,没受过儿童文学的训练,那须正干也很难写出这样的句子来。
作者写“活宝”系列的最初几本书时,确是很费心力的。第一本和第二本之间,相隔了整整一年多;第二本和第三本之间也相隔一年;第四本是又隔了九个月后才交稿的;然后才是平均每隔半年写出一本。须知这是每本才三四万字的小中篇,这一点很值得我们国内有志于通俗儿童文学的作者和出版者们参考。
如此看来,一个年轻作家要向通俗儿童文学转型,切记不可把过去的“纯文学”的功底全扔掉(一点不扔是不可能的,那只会写成“两不靠”的不伦不类东西)。因为,真想要在编造故事、抓人眼球、走类型化之路的竞争中获胜,到最后,还是要靠过去的纯文学的训练,要靠生活的积累,靠生动描写人生与心理的能力——当然这是在有了好故事的前提下,这主要已经是依附于好故事而不是依附于“真生命”了。
在这样的转型中,我以为,上海作家谢倩霓是做得比较成功的,她的长篇小说《喜欢不是罪》也是一部通俗青春文学,却获得了第七届中国儿童文学奖。其优点,就在于所编织的故事的整个进程中,充满了深入而生动的细部描写,这使作品好读而又耐得咀嚼,于是就在大量同类小说中脱颖而出了。她的这些长处,正是从过去的纯文学创作的实践中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