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翻译奖出现空缺,让不少人开始反思当前中国的外国文学翻译现状。虽然现在书店的翻译理论著作汗牛充栋,但能经得起推敲和检验的作品似乎不多,粗造滥译的并不少见。很多译本甚至包括一些“名著”、“经典”的译本都硬伤累累。近日,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和法语系邀请法国著名汉学家、巴黎东方语言学院中文系何碧玉教授和中国作家毕飞宇就“中国当代文学与翻译”进行了对谈。
必须让语言和你构成亲缘关系
毕飞宇:许多朋友都跟我谈起《雨天的棉花糖》的翻译,他们都说译得很好,我要再一次感谢何碧玉。说起翻译,我和别的作者一样,也会关心翻译的语言好不好。谈起语言,我特别想知道你是如何翻译我的作品的。打个比方,我的小说就是铁轨,你就是火车,咣叽咣叽沿着我这个铁轨往前开。这也许是一种翻译方法。还有一种是我猜想的翻译方法:译者将一部作品读得非常熟悉,然后去寻找一个调子,或者说一种风格,或者说一个节奏。找到之后译者并不把自己当成一列火车,并不把原作当成一条铁轨。原作很可能是一条公路,翻译家很可能是一辆汽车,他不会突围太多,但他在这个框架内有很大的自由,他打着方向盘,左拐一下,右拐一下。所以我很想知道你属于哪一种,火车还是汽车?或者说你更喜欢哪一种?
何碧玉:我想我肯定是汽车。因为在翻译一部作品的时候,我要译出的是作者独一无二的声音。
毕飞宇:那在翻译过程中,哪些地方占用你的精力比较多?
何碧玉:这个很难说。我觉得关于文化的问题不是很大,因为你可以找人给你解释,最难的是翻译的节奏和音乐感。我在语言学院工作,有很多同事和朋友,我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要找什么人(帮忙)。比如我有一个同事,她年轻的时候在中国生活过,还赶上中国文化大革命,所以她对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事情非常了解,比如毛主席语录,上山下乡,等等。她对农村生活非常熟悉。如果我碰到这样的问题,我就会马上去找她。所以关键问题在于要找对人。如果我翻译台湾作家朱天文的作品,遇到问题我就会去请教一位精通中国古典文学的专家,因为我知道朱天文古典文学功底很好。
毕飞宇:其实我特别愿意给你简单介绍一下中国的翻译状况。中国现在的翻译状况非常不好。我在同学们这个年纪的时候能读到的书很少,那个时候我们所能读到的西方文学作品都是“五四”以后那一批老的知识分子译的书。直到上世纪80年代,我们中国学生阅读文学作品用的还是那些从“五四”以后到1949年之前的老译本,包括朱生豪、傅雷等人。那么为什么到了90年代,尤其是到了新世纪以后情况变糟糕了呢?这是因为中国现在的中学教育片面强调数理化的教育,造成中学生的语文水平大幅度下降,导致外语好的学生母语不好。我儿子现在看到我和外国人的英语信件就会笑着说“这太简单了”。我说那你说给我听听。这个时候他就找不到一个恰当的中文表达了。英文信件他一看就明白,但是当我要求他用汉语转述的时候他就说不出来。所以现在中国图书市场上有不少糟糕的翻译作品。
去年,中国评了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其中有中篇小说,有短篇小说,有诗歌,有散文。唯独翻译奖空缺,一篇都没有。当然,没有并不意味着中国没有好的翻译家,不是!一些好的作品,它可能不在评奖的时间里头。比如许钧老师翻译的勒克莱齐奥的《诉讼笔录》显然就不在这个时间里头。我特别渴望今后中国的法语翻译一茬又一茬从南京大学法语系出来。我绝对不怀疑在座这么多年轻学生的法语水平,但是对他们的汉语,尤其是写作能力有一些担忧。
何碧玉:其实在法国也有语言水平退化的现象。年轻人比较喜欢玩电脑,用奇怪的方法写短信,他们的语言能力也可能有这个倾向。我是法文系毕业生,本来不是汉学家。你说得很对,译者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很好的母语水平,这比外语水平重要多了。
毕飞宇:大概在十几年前,许钧教授正翻译《桤木王》,有一天夜里,十二点左右,我家电话响了,是许教授打来的。在一个句子里,其中有一个关键词,大概有三个左右的词可以供他选择,他推敲到最后自己也困了,没把握了,于是给我打了电话,我不了解语境,只靠直觉给了他一个选择。我的选择是不是好?不重要,重点是你们得用这样的态度去面对文学,去面对每一个词。你得把每一词当成自己的一滴血,你不能噼里啪啦地糊弄过去。你必须让语言和你构成亲缘关系。天下没有一个词是好的,没有一个词是坏的。记得我读中学的时候,老师经常对我们讲,这是贬义词,这是褒义词,褒义词是好词,贬义词是坏词,太糟糕了。哪里有坏词?“他妈的” 都可以金光闪闪。语言是一种关系,看你如何配,就像男和女,配好了就精彩。
当代中国文学是有依附的
何碧玉:我最近参加了一个讨论会,也是讨论有关翻译的问题,我写了一篇文章,是法文的。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看了很多封底介绍,我觉得很有意思。我说两点体会:第一是在80年代初,法国不太了解中国作家,他们比较想了解的是作品的文献价值。我举个例子,Actes Sud出版社在1986出版了一本张辛欣的书,丛书主编在封底这样写道:中国正在变,所有在中国旅游的人都承认,但中国还有许多不为我们所熟知的东西。这就意味着,撇开文学价值,张辛欣的小说可以帮我们回答很多我们不能回答的关于中国的问题。对当时的出版社而言,这本小说的首要价值就是文献价值,读者可以通过这部作品更好地了解中国。当然从90年代开始,情况有了一些变化,一些作家开始有名气,像莫言,其他作家也层出不穷。
另外,有一些奇怪的现象,我发现主要是在比基埃出版社(Picquier),读他们的书根本不知道中国作家是谁。一句介绍都没有。比如说他们1992年出版的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Feu et glace),看封四的介绍感觉作者并不存在:“我们在看这本小说的时候就明白今天的中国不再是当年革命的中国。”陆文夫的《美食家》是1988年出版的,如果就看封面你根本不知道陆文夫是谁,是男是女,多大岁数,是哪儿的人。封底介绍说通过这部小说可以发现中国传统烹调艺术,中国美食诸如此类。直到他发表第二部作品的时候,我们才知道,陆文夫是谁。我们才发现陆文夫是苏州人。我们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出版社推出一部中国作品,但是读者没办法知道原作者是谁。仿佛出版社对作家不感兴趣,但对书很感兴趣,对书的故事很感兴趣。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有些书的介绍就专门拿“被禁”说事儿。法国有一个传统,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可能是从18世纪伏尔泰的时候开始的,一个法国的知识分子,应该对政府有反对和批评的意识。既然作家也属于知识分子,他们也应该有这个态度。一看一部作品被禁止,法国出版社就马上来了兴趣,尤其是记者。既然这本书被禁,那一定是本值得译介的书。但是我觉得他们不应该集中在这个现象,因为一部文学作品的价值不能依附于别的东西。
毕飞宇:你在说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内心是有感触的。我想起了卡尔·马克思的一句话:中世纪是没有哲学的,中世纪的哲学只是神学的婢女。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句呢?当代中国文学真的是有依附的。我想说的是,放在世界范畴来看,我认为中国文学依然弱势,不对等。前些日子我在香港得了一个奖,在领奖之后的几天里,我被西方记者问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中国的文学是不是已经走向世界了?我说还没有。西方对中国的文学有兴趣,这是事实。以我的浅见,其实这里面有其他原因的:第一,西方的读者、尤其是媒体,过分地渴望中国的作家身上持不同政见者的身份。第二,这在文学里体现得不是很充分,体现得最充分的是张艺谋的电影。张艺谋用他天才的想象力发明了一些中国文化,出于文化的好奇,一些人开始关注张艺谋式的中国。第三,就是中国式的性,中国人如何面对性,中国人如何实践性。
小说家离开不了政治,但是,政治里的文学和文学里的政治不是一回事。文学理当比政治更宽、更自由。小说有小说的美学,小说有小说的学术,小说也有小说的标准。我渴望的情景是这样的,你对中国文学感兴趣,对中国小说感兴趣,对中国小说美学感兴趣,同时,你对中国作家的思想、政治主张感兴趣,只有这样才是完整的。如果有一天,中国的艺术家不局限于他的主张而伴随着优秀的作品,那才是真的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