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马王堆帛书《老子》有甲乙两种说明了什么?庄子拒绝“楚王之聘”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墨子创造的“草根显学”与他所接触的东夷文化有没有关系?《韩非子》五十五篇与韩非的生命轨迹有怎样的关联?日前,著名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澳门大学讲座教授杨义以最新著作“先秦诸子还原”四书,对有关先秦诸子的若干千古之谜作出了新的理解和判断。由澳门大学主办的相关研究座谈会由此云集了国内数十位著名文史学者的参与。
“清代诸子学重在文献考据,民国学术重在疑古创新。但前者考据未能突破经学中心,忽视民族、民间问题,难以触及诸子的真性情、真生命;后者疑古过头造成满目伪书,相当程度地使传统碎片化了。”在充分肯定了两千年来,尤其是清代、民国以来诸子学的建树后,杨义也指出了其不足。“我希望在文本、生命、文献、传统、民俗、考古等各种学术维度的交相映照下,破解诸子研究中的种种疑云或千古之谜。”杨义说。
“先秦诸子还原”由《老子还原》、《庄子还原》、《墨子还原》、《韩非子还原》四部共92万字组成,仅涉及诸子学中的关键性难题或谜团就有近40个。
在《老子还原》中,作者探寻了老子以山谷流水喻道方式的本源;回答了为何《史记》书“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岁”;解开老子家族世系的真假,剖析其中问题核心……在《庄子还原》中,作者发掘出庄子是楚庄王后裔及逃难宋国的历史,从其身世渊源入手,揭开了庄子人生态度和文化思想的来源。在《墨子还原》中,作者解决了许多前人没有解决或从未想到的难题——墨子从百工演变为士的过程中如何近儒和脱儒,《墨子》引用《诗》、《书》古籍与儒家整理有差异者为何达八成之多，等等。在《韩非子还原》中,作者梳理出韩非思想从法家归本黄老的内在脉络,极富现场感地恢复了韩非及其学说的生命过程。
“先秦是中国思想大规模原创的大时代,诸子百家展示了中华民族伟大的思想创造力,铸就了中华民族世代延续的文化基因。还原先秦诸子,就是研究先秦诸子是如何产生的、透视他们创造思想学说的生命过程,并对他们的学说进行文化渊源分析,疏通中华民族在其思想文化始创期生长出来的精神脉络。”杨义说。与会学者则对其诸多新见展开了深入探讨和辩论,进一步推进了对先秦诸子的研究。
附：
我院学部委员、澳门大学讲座教授杨义先生新作“先秦诸子还原”四书即《老子还原》、《庄子还原》、《墨子还原》、《韩非子还原》近日由中华书局出版，引起学术界的极大关注，被认为是对中国经典文化研究的重要突破。杨义先生1946年8月出生，广东电白人，中国社科院首批学部委员，文学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文学评论》主编；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1998年-2009年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兼学术委员会主任。在海内外出版学术著作40余种，《中国现代小说史》三卷、《中国现代文学图志》、《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国叙事学》、《重绘中国文学地图》、《中国古典文学图志——宋、辽、金、西夏、回鹘、吐蕃、大理国、元代卷》、《读书的启示》、《楚辞诗学》、《李杜诗学》，以及十册《杨义文存》等；发表论文近500篇。
现将该四部著作目录及序言、编者前识等内容录之于下，以飨读者。
目 录
序 言 ………………………………………………………………l
上编 韩非子还原
概 说 ………………………………………………………………3
一 韩非的位置 ……………………………………………………6
二 人手处在归本于黄老…………………………………………ll
三 归本于黄老的过渡性特征及其时间考定……………………l8
四 作为思想家的始发点…………………………………………27
五 与申、商的不解之缘 …………………………………………32
六 师事荀子的年代与方式………………………………………37
七 上书体的气质与政治话语权…………………………………44
八 秦王政倾慕韩非的心理契机…………………………………49
九 韩学转换为秦学的悲喜剧……………………………………54
十 清理韩非的文化脐带…………………………………………61
十一 韩非思想内核的基本原则…………………………………66
十二 韩非的文学与反文学………………………………………75
下编 韩非子还原研究资料长编
编者前识……………………………………………………………87
凡 例………………………………………………………………93
一 生平身世编……………………………………………………95
(一)韩都民风……………………………………………………95
(二)身世…………………………………………………………97
二 思想编(上)一一学说发生的历程 …………………………103
(一)与申不害、商鞅学说的内在联系…………………………l04
(二)韩非子与刑名法术之学 …………………………………115
(三)韩非与黄老之学的关系 …………………………………118
(四)韩非与管子思想的联系 …………………………………134
(五)师事荀子…………………………………………………135
三 思想编(下)一一韩非思想的遭际 …………………………145
(一)韩非思想的基本原则 ……………………………………]46
(二)韩非思想在秦国 …………………………………………179
(三)韩学转换为秦学 …………………………………………190
四 作品考辨编 …………………………………………………204
(一)《解老》、《喻老》 …………………………………………206
(二)《问田》……………………………………………………207
(三)《和氏》……………………………………………………207
(四)《定法》……………………………………………………207
(五)《饬令》……………………………………………………208
(六)《奸劫弒臣》………………………………………………208
(七)《爱臣》……………………………………………………2lO
(八)《有度》……………………………………………………210
(九)《饰邪》……………………………………………………211
(十)《忠孝》……………………………………………………212
(十一)《孤愤》…………………………………………………212
(十二)《五蠹》…………………………………………………212
(十三)《初见秦》………………………………………………213
(十四)《存韩》…………………………………………………225
(十五)《难言》…………………………………………………226
五 文学编 ………………………………………………………232
(一)上书体……………………………………………………233
(二)文学与反文学 ……………………………………………234
后 记 ……………………………………………………………255
序 言
天生诸子，既是我们思想上的先驱，又是我们精神上的朋友。先驱率先开展思想的原创，朋友则转过身来启发文明的对话。我们面对诸子，应该做的事情，乃是沟通诸子的时代和我们的时代，深入地进行原创的对话，以对话开拓新的原创。
要发现原创和深入对话，其中的关键，是使这些先驱和朋友真正在场。在场的要义，在于还原他们的生命状态和生命过程。离开对诸子生命的还原，我们只能在故纸堆里翻跟头，又怎能淡得上建构起原创性的对话现场?既然要还原诸子的生命形态和过程，就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诸子当成一些符号、一些纸片，与西方思想生搬硬套，使之丧失原创性的本色，那样就对不起诸子了。如果食古不化地按照老套套，把诸于思想言行封闭在古墓般的陈腐空气中，使其智慧不能拨响今人的心弦，不能古今同享智慧的启迪与喜悦，那又岂能对得起今人?
谁都不会公然反对研究诸子既要有开阔的世界眼光，又要有坚实的古典学的根底，问题在于不能停留在这二者的皮毛和委琐之上，而要综合二者之长，甚至长更求长，触手逢春，并加以融通创造。还要往前走一步，那以自己的生命体认诸子的生命，以自己的心灵撞击诸子的心灵，撞击得火花四射，撞击得痛不欲生，撞击出思想与生命的内核。生命的介入，是诸子还原能激活诸子生命的关键。不要把诸子书当成冷冰冰的死材料，那里有诸子生命的痕迹，有两千年依然可以触摸的体温。
因此我们要对诸子文本作“全息”的研究、考证和阐释。所谓全息，起码应该包括诸子书的完整真实的文本与诸子全程而曲折的生命，以及上古文献、口头传统、原始民俗、考古材料所构成的全时代信息。这一系列信息源之间相互参证、相互对质、相互阐发、相互深化，用以追踪诸子的生存形态、文化心态、问道欲望、述学方式，由此破解诸子篇章的真伪来由、诸子思想的文化基因构成、诸子人生波折在写作上的投影、诸子著作错杂编录的历史过程及具体篇什的编年学定位。
还原、生命、全息，这是我们研究诸子的三个基本的关键词。三个关键词的坚持，使我们的研究直接面对着一系列千古未解的谜，既有诸子家族身世的，又有诸子交游论学的，还有诸子篇章的写成传播以及成书过程中的版本变异的。比如韩非子及《韩非子》书，我们将探究和破解如下的谜团和问题：
一、《史记》说，韩非是“韩之诸公子”，那么他是哪个国王的儿子，哪个国王的弟弟呢?没有别的直接的材料，能否把整部《韩非子》当作一种生命的痕迹，以全息考证的方法，对之进行理据兼备的钩沉呢?
二、《史记》说，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但他的《解老》、《喻老》，曾经因为与他的基本思想有距离，而被认为是“伪托之作”。那么，把思想家看成一个固定的框框，不符合框框的。就是伪托，这不就等于否定思想家有一个发展成熟的过程吗?试想，一个人二十岁写的东西，与五十岁写的有差异，不是很正常吗?因此，有必要考证清楚：韩非是多大年纪，受谁的启发读了《老子》?他读的是哪种版本的《老子》?
三、既然考证出《解老》、《喻老》是韩非在二十岁左右读《老子》的心得，它们与韩非成熟期以后的思想存在差异，那么能否确定几条思想变化的线索，从而从编年学上把《韩非子》五十五篇，区分为早期、前期、中期、后期、晚期的作品呢?
四、韩非、李斯都曾师事荀子，是否能够考证出他们在多大年纪，以什么方式，在什么地方，持续多长时间，以荀子为师呢?
五、秦王政读了韩非《孤愤》、《五蠹》之书，为何说出“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这样动情的话?难道只是欣赏他的学说，还是他刚好处理了千钧一发的政治危机的紧张心弦，受到强烈的震撼呢?
六、韩非作为韩国使者，不存在取代李斯在秦国高位的可能，那么李斯为何坐死韩非居心“存韩”?这和三年前郑国渠的存韩事件．导致秦国下“逐客令”有无关系?
七、韩非根据自己的学理，抨击姚贾用重金拆散四国伐秦联盟是勾结外国，为何引起秦王政那么强烈的反感?这和秦王政接受尉缭消灭山东六国的谋略，有何关系?
八、法家人物从商鞅、吴起到韩非，都在政治上或政治思想上很有建树，最终却都招来杀身之祸。秦国对韩非，恰如韩非不幸而言中的，“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在他身死秦狱之后，他的学说反而成了秦的国家意识形态。这种重复出现的现象，是否意味着法家思想存在着致命的缺陷?
以上八个问题的提出和解决，都是把《韩非子》全书看作韩非的生命痕迹，从而进行全息的透视和考证的结果。以此为基础，进一步把春秋战国的文献，以及诸子嬗变的源流，进行文献学的校勘、比对，人文地理学的发掘、阐释，千头万绪都指向对诸子生命密码的破解。即便《史记》文本，也围绕着《韩非列传》，对《秦始皇本纪》、《吕不韦列传》、《李斯列传》等相关篇章，进行综合的编年学的处理，以建立韩非的生命运行轨迹的全部真实的社会文化语境。
我在写此篇之前，曾经把各种版本的《韩非子》读了五遍。前三遍没有读出感觉，即是说，我感觉到的，前人已感觉到了。即使我写得再细致、深透点，也不值得写了。读第四遍时，一天清晨静思，豁然开朗，从《韩非子》中两次出现的“堂谿公”人手，发现了韩非生命中一系列未解之谜。于是，再读第五遍，把《韩非子》中的材料进行重新清理。读书要读出自己的感觉，重视自己的第一感觉，不要被过去的成见遮蔽了眼睛。认清诸子的生命，看透诸子的心思，我们才能在充满原创性的文化对话中，成为诸子的知音。
2010年1 1月29日
编者前识
有“感觉”的读书，乃是人生的乐事。“感觉”唤醒了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生命。得以使自己的思想具有“感觉”的能力，是一个研究者开始学术原创的起步。无感觉的思想，是不长眼睛的思想，这在我阅读《韩非子》文本、相关资料和开始落笔的过程中，是深切地感受到了。只要你睁开了“心之眼”，读书就成了“精神的舞蹈”，翩翩然踏着自由的步子。
在撰写本书的正文之前，我曾经把清人和今人最好版本的《韩非子》读过五遍，甚至在俄罗斯的莫斯科、彼得堡访学的半个月。还读了该书的一半。然而读前三遍时，没有多少感觉，也就是说我感觉到的东西，在读前人的研究材料包括这份资料长编中的一些材料的时候，发现前人已经感觉到了。我陷入了苦恼，恨那“精神的舞蹈家”睡着了。说实在话，我做诸子还原，是非常注重对诸子生命过程的感觉，注重对其思想的发生和决定其思想本质的文化基因的分析的。如果我感觉到的，别人早就感觉到了，尽管花功夫做一些细部的梳理，写的价值也不大了。“精神的舞蹈”应有自己的舞姿和旋律，不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别人的舞姿和旋律。于是我就继续读第四遍，意想不到，在一日清晨，豁然开朗。于是又读第五遍，在新的思想维度上将文本材料重新清理和思考一次。
是什么地方令我豁然开朗呢?就是《韩非子》的《解老》、《喻老》二篇。从我读过的材料中可知，《史记》将老子和韩非合传，二千年来颇受非议。李唐王朝为了把李耳奉为祖宗“太上玄元皇帝”，就把老子前提而与伯夷合传，使《老子伯夷列传》居于七十列传之首；
而韩非只好留下来，还想把他发配去与商鞅合传。读这里的资料长编就知，比如唐人刘知几《史通》批评《史记》：“若乃先黄老而后六经，后外戚而先夷狄，老子与韩非并列……如斯舛谬，不可胜纪。”清人吴伟业作《偶成》诗嘲讽：“韩非传同老子，苏侯坐配唐尧。今古一丘之貉，不知谁凤谁枭。”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也说：“《韩非子》十分之中，仅有一二分可靠，其余都是加入的。……大概《解老》、《喻老》诸篇，另是一人所作。”太史公父子两代，对东周秦汉时期的黄老之学极其知根知底，从班固到刘知几都非议其“先黄老而后六经”。《史记》中称，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却被学者觉得太史公未免荒腔野调，指证《韩非子》中直接与《老子》有关的这两篇，与韩非“学说内容”不合，因而取消了他的著作权。那么韩非“学说内容”是凝固不变的吗?一个思想家的思想，是一起步就成熟吗?他二十岁写的文章和四五十岁写的，就不允许有任何差异吗?
正是由于不是以凝固化的而是以过程性的眼光，来处理先秦诸子的生命还原，所以我发生了上述的疑问。并且突然想起《韩非子》中两次现身的一个神秘人物：堂谿公。此人在《外储说右上》曾经游说过韩昭侯，自称是不漏水的“瓦器”，暗示那些王族宠臣是漏水的“玉卮”，这些话是顺着去世不久的韩相申不害的思路说的。大概韩昭侯不久就死了，他也未见被起用。在《问田》篇中，堂谿公又出现了。他劝说韩非不要只信商鞅、吴起法术，那会危及身家性命的，而要“服礼辞让”、“修行退智”，才是全身遂功之道。请注意，这是韩非唯一一次记下别人与他的谈话，恐怕这只能说明，这次谈话对他的精神冲击，实在印象太深刻了。但是韩昭侯和韩非的时代已相距近半个世纪，一个“瓦器”要跟国君对话，起码要二十五六岁，那么韩非二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八十五岁了。这番对话必须发生在韩非二十岁左右，不然就来不及了。查堂谿公的姓氏里籍，他的家乡在今河南省西平县西堂谿古城，春秋属楚，战国属韩，周边环境都是黄老道的老窝。从堂谿公谈话的倾向来看，他可能是黄老道中人。正是受了堂谿公的启发，韩非二十岁左右就读《老子》，而且读的是黄老版本的《老子》，“德经”在前，“道经”在后。并且不久就写了《解老》、《喻老》。不是说这二篇的思想内容，与他成熟期的思想存在差异吗?我们正好根据这些差异，清理出几条基本线索，看其嬗变的轨迹，结果《韩非子》五十五篇的多数，都可以加以早、中、晚期的归类，还原出一个有生命气息的韩非思想发展过程。这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一个事先没有想到的收获。有意思的是，牵住这根头发，“精神的舞蹈家”就疼得醒过来了，“精神的舞蹈”也就不需报幕自开场了。
还原研究的一个关键，是不要把先秦诸子书只当做冷冰冰的死材料，去进行同样也冷冰冰的解读，而要在全面考察著述过程和版本流变的基础上，把这些文字当成潜藏着复杂的情感密码和文化基因的生命痕迹。以迹求心，才能古今心心相印，进行深度的精神的和文化的对话。诸子多是好辩的人，韩非虽然口吃，但文章也是雄辩的。研究者既可以心平气和，又可以脸红耳赤地，和他们掏出心窝辩个底朝天就好了。比如韩非是谁的儿子，《史记》只说他是“韩之诸公子”，按战国惯例，他应该是哪个国王的儿子、哪个国王的兄弟。但韩非也没有说，对这个问题的追踪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但是，如果我们把《韩非子》当成韩非的生命痕迹来对待，韩非写了韩国历代国君的故事近二十则，何不对这些故事中的生命密码进行分析呢?正如一个罪犯留下几个脚印，它们并没有说这些脚印是谁的，但是办案警察却能够分析出此人有多高、胖瘦如何、走路的姿势如何，为何一个学富五车的学者，却缺乏一个刑事警察那种对生命痕迹的分析能力呢?《韩非子》中关于韩国历代国君的故事，时代过于遥远的，就少见感情色彩，多具历史客观性；到了离韩非的时代不足五十年的故事，感情色彩就逐渐变浓；到了韩釐王(即公子咎)就停下来了，而且所用的一条材料是借助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地位，暗示公子咎争太子的合法性的；最后的两代国君韩桓惠王、韩王安，就不再记载故事了。这说明韩非是韩釐王之子、桓惠王之弟、韩王安之叔。这个结论，是把《韩非子》作为韩非的生命痕迹，将全书有关韩国君王的故事加以贯通、比较，对之进行全息性的生命还原的结果。这可以叫做“精神舞蹈”的另一轮。
全息性的生命还原，是沟通诸子文本和先秦及以下丰厚的资料，对诸子思想的发生学进行深度研究的有效途径。许多诸子发生学问题长期得不到深入的、合理的考证和解释，一个重要原因除了对材料缺乏进行充分的生命体验之外，就是没有对存在于不同文本的相关材料加以相互贯通、相互对质，组构成一个共同的历史文化语境。本书之所以将正文和资料长编加以合璧，组构成共同的历史文化语境，就是因为在我看来，材料孤立则死，贯通则活；割裂则伤，嫁接则长。比如，《战国策·楚策》有一篇荀子致楚相春申君的答谢书《疠怜王》，相似的文字在《韩非子·奸劫弒臣》也有。应该怎么解释?过去把它们孤立和分割开来，争辩谁真谁假。如果我们把《战国策》的文本过录到《韩非子》的文本上，相互进行比勘，就会发现，前者对后者作了一些实质性的修改：(一)一些法家锋芒过于外露的话，删除了；(二)增加了一个老儒擅长的“春秋笔法”；(三)使用的历史材料多是荀子所熟悉者，个别可能只有荀子知道，而韩非不可能知道；(四)“疠怜王”对君王说三道四，不是充当王者爪牙的法家的命题，而是想当王者师的儒家的命题；(五)结尾还作赋、引《诗》，是荀子特有的文体。在这个共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我们就不会再去争辩谁真谁假，而会感受到一个生命的过程，感受到二者都是真，是过程中的真、不同层面上的真。荀子答谢春申君的信，是荀子授意韩非起草，再由荀子修改后才寄出去的。当然也要考虑到问题的复杂性，韩非为荀子捉刀后，将原稿放在自己的文档中。一如后世文人所为，而且他的《奸劫弒臣》篇的起名用了“弑”字，大概是受了荀子改稿的启发，他把此文组合入该篇时，也略为疏通。
那么，考证就到此打住了吗?既然这种共同的历史文化语境，是以全息性的生命还原方法组构的，它本身就已注人生命，如前面所说，它还要继续生长出新的意义。“精神的舞蹈”不要满足于原地不动地舞，它应该善于跳跃腾挪，追求一种“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开放性境界。根据《史记》的韩非与李斯列传，韩、李曾经共同师事荀子，但是他们多大年纪、多长时间、在何处以何种方式师事荀子，这是二千年来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在我们对荀子、韩非的全息还原研究中，就有可能获得实质性的进展。荀子让韩非捉刀，表明此时韩非已在荀子门下，而且这封答谢书是荀子第二次入楚当兰陵令的途中写的，时在春申君当楚相第十年，即公元前253年。而李斯告辞荀子，入秦求为秦相吕不韦舍人，是公元前246年，这七年就是他们从师问学的时间。此时，荀子六十多岁，韩非四十多岁，李斯二十多岁。荀子已是天下第一大儒，他由赵入楚，途经韩都新郑，而一直在韩国政治中被边缘化的落魄公子韩非，仰慕荀子大名而拜师焉。四十多岁的韩非已是心有定见的成熟的思想家，他向荀子所学不是思想体系，而是智慧，以及从智慧中引导出的帝王术。但是四十多岁，是等待出仕时机的关键年头，韩非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荀子身边，因而他的文字中对荀子、春申君的身世不熟悉，甚至出错。《荀子》书中，也没有提到他。这些与李斯很不同，二十多岁的李斯正是随师求学的时候，因此《荀子》书中有荀子与李斯的对话，李斯西入秦，也是“学已成”而辞师的。其实，楚不足与谋而求建功于秦，这是荀子考察列国形势所得出的结论，只要通读《荀子》书便知。师生三人，主要相聚何处?主要相聚于楚国郢都失陷之后退守的新都陈郢，即今河南省淮阳县境，这里离韩非所在的新郑、李斯的家乡上蔡，均为一二百里，水陆交通为一两日路程。战国晚期最重要的三位思想家的师生缘，就如此在全息还原研究中，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以上用了三个案例，专门讨论全息还原研究的辩证逻辑过程，及其破解二千年疑难的有效性。之所以翻来覆去地说了这些，令人有不厌其烦之感，实在是由于我们的先秦诸子还原的艰难探索，以及这里奉呈读者诸君的前有长文、后有资料长编的编撰方式，都最终聚焦于一个归宿点：全息还原研究。它的合理性和有效性，是我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戒和深度反思的。失去合理性和有效性，任何方法都一文不值。子岂好辩哉，子不得已也。子岂善舞哉，既有“感觉”，“精神的舞蹈”不可抑也。
目 录
序 言 ………………………………………………………………l
上编 庄子还原
概 说 ………………………………………………………………3
一 宋人楚学与庄子家世之谜 ……………………………………5
二 楚国流亡公族苗裔的身份……………………………………l2
三 《庄子》文化基因中的家族记忆密码…………………………18
四 “大鹏”意象背后的楚民俗信仰………………………………24
五 “鼓盆而歌”与楚人丧俗仪式…………………………………28
六 家族流亡与地域体验的反差…………………………………33
七 孤独感与两度放飞思想………………………………………40
八 浑沌思维。方外思维．梦幻思维……………………………47
九 “广寓言”与林野写作风貌……………………………………58
十 草根人物与言意之辩…………………………………………65
下编 庄子还原研究资料长编
编者前识……………………………………………………………77
凡 例………………………………………………………………81
绪 论………………………………………………………………82
一 生平编…………………………………………………………84
(一)庄子姓氏……………………………………………………84
(二)庄子生卒……………………………………………………88
(三)庄子爵里……………………………………………………90
二 家族编 ………………………………………………………100
(一)庄氏奔宋 …………………………………………………100
(二)楚人崇风与庄学渊源 ……………………………………102
(三)“鼓盆而歌”与楚人丧俗…………………………………ll0
(四)庄子思楚的意象表达 ……………………………………114
(五)庄子楚文化基因和思维方式 ……………………………117
(六)庄子訾宋…………………………………………………120
三 学术编 ………………………………………………………123
(一)庄子论诸子学术…………………………………………123
(二)惠施、庄子论学……………………………………………l24
(三)庄子与田子方 ……………………………………………126
(四)庄子与孟子………………………………………………127
(五)庄子与老子………………………………………………129
(六)庄子与列子………………………………………………133
(七)庄子与孔子………………………………………………136
(八)庄子与杨朱………………………………………………136
(九)《庄子》版本卷帙与学术影响……………………………]38
四 哲学编 ………………………………………………………151
(一)鲲鹏展翅与第一度思想放飞 ……………………………151
(二)大化运行与第二度思想放飞 ……………………………156
(三)鱼兔筌蹄与言意之辨 ……………………………………162
五 文学编 ………………………………………………………165
(一)庄子的三种思维形式 ……………………………………165
(二)鯈忽与文学想象 …………………………………………178
(三)藐姑射山与文学影响 ……………………………………181
(四)蝴蝶梦与文学影响 ………………………………………187
(五)庄子的寓言方式：广寓言…………………………………l92
(六)群贤说庄的“拟寓言”……………………………………l97
六 美学编 ………………………………………………………229
(一)大美与“丑美”……………………………………………229
(二)生死体验与美学思想 ……………………………………235
(三)庄子的美恶观 ……………………………………………243
结 语 ……………………………………………………………263
后 记 ……………………………………………………………265
序言
天生诸子，既是我们思想上的先驱，又是我们精神上的朋友。先驱率先开展思想的原创，朋友则转过身来启发文明的对话。我们面对诸子，应该做的事情，乃是沟通诸子的时代和我们的时代，深入地进行原创的对话，以对话开拓新的原创。
要发现原创和深入对话，其中的关键，是使这些先驱和朋友真正在场。在场的要义，在于还原他们的生命状态和生命过程。离开对诸子生命的还原，我们只能在故纸堆里翻跟头，又怎能谈得上建构起原创性的对话现场?既然要还原诸子的生命形态和过程，就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诸子当成一些符号、一些纸片，与西方思想生搬硬套，使之丧失原创性的本色，那样就对不起诸子了。如果食古不化地按照老套套，把诸子思想言行封闭在古墓般的陈腐空气中，使其智慧不能拨响今人的心弦，不能古今同享智慧的启迪与喜悦，那又岂能对得起今人?
谁都不会公然反对研究诸子既要有开阔的世界眼光，又要有坚实的古典学的根底，问题在于不能停留在这二者的皮毛和委琐之上，而要综合二者之长，甚至长更求长，触手逢春，并加以融通创造。还要往前走一步，即以自己的生命体认诸子的生命，以自己的心灵撞击诸子的心灵，撞击得火花四射，撞击得痛不欲生，撞击出思想与生命的内核。生命的介入，是诸子还原能激活诸子生命的关键。不要把诸子书当成冷冰冰的死材料，那里有诸子生命的痕迹，有两千年依然可以触摸的体温。
因此我们要对诸子文本作“全息”的研究、考证和阐释。所谓全息，起码应该包括诸子书的完整真实的文本与诸子全程而曲折的生命，以及上古文献、口头传统、原始民俗、考古材料所构成的全时代信息。这一系列信息源之间相互参证、相互对质、相互阐发、相互深化，用以追踪诸子的生存形态、文化心态、问道欲望、述学方式，由此破解诸子篇章的真伪来由、诸于思想的文化基因构成、诸子人生波折在写作上的投影、诸子著作错杂编录的历史过程及具体篇什的编年学定位。
还原、生命、全息，这是我们研究诸子的三个基本的关键词。三个关键词的坚持，使我们的研究直接面对着一系列千古未解的谜，既有诸子家族身世的，又有诸子交游论学的，还有诸子篇章的写成传播以及成书过程中的版本变异的。比如庄子及《庄子》书，我们将探究和破解如下的谜团和问题：
一、庄子既是宋国蒙地身份卑微的漆园吏，那么他何来资格与诸侯、将相进行自由而带点傲慢的对话?一流的大国楚国为何派使者请他去任要职，而他却说不愿当祭祀时作为牺牲的牛?他穷得借粟为炊，在官学体制的贵族教育中，他著书于学“无所不窥”的知识，又从何处获得?如果这些身世问题都是随意编造的“寓言”，那么庄子离骗子还有多远?
二、既然把庄子当作楚庄王疏远的后裔来考证，那么他为何居住在宋国?应从哪里人手，考证庄氏家族流亡异国的原因?
三、庄子生长的宋国蒙地是山泽湿地吗?他写了那么多栩栩如生的草木虫鱼，与他童年的经历和想象方式有关系吗?
四、庄子的浑沌凿七窍的寓言，以及丧妻鼓盆而歌的行为，与楚国的风俗信仰关系如何?他写的楚国故事，如郢匠挥斤、汉阴抱瓮丈人、痼偻承蜩，为何都很神奇?是他的父辈、祖辈所讲的失落了的故乡故事吗?为何这些故事发生的地点有楚国的首都、乡下、边境?这与庄氏家族的下放、逃亡之地有无关系?
五、为何庄子笔下的宋人，多是愚笨甚至卑劣?这是否反映了庄氏并未融人宋国社会?
六、楚威王派使者请庄子于濮水，庄子与惠施有濠梁观鱼的辩论，这是庄子青年时代的楚国边境之游吗?
七、惠施当了魏国相以后，曾在大梁搜查庄子三日三夜，庄子给他讲了凤凰、猫头鹰、死老鼠的故事，是否惠施对庄子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用大葫芦、大臭椿的故事嘲讽庄子言论“大而无用”，而庄子反驳他以“无用之大用”，是否发生在惠施初成魏国新贵的时候?
八、庄子的鲲鹏逍遥游作于何时?是受了新贵惠施的奚落，又有身边的风言风语吗?为何写鲲鹏展翅的时候，又写了蜩、学鸠、斥鹦这类小东西的叽叽喳喳呢?为何鲲鹏展翅，与庄子、惠施的大葫芦、大臭椿之辩，放在同一篇《逍遥游》里呢?
九、《秋水》作于哪一年呢?庄子是何时看到“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呢?河伯是魏人的信仰，与此是否有关?
十、庄子丧妻，鼓盆而歌，发生于何时?惠施的劝慰，是否已在老年?庄子经过惠施的墓地，为何讲了郢匠挥斤的故事呢?
以上十个问题，多是前人没有认真关注者。我们实在不同程度地误解了庄生寓言，似乎所有的寓言都毫无历史的底子。在身世问题上，是不能那样随意编造寓言的，不然就有骗子术之嫌。我们必须具有这样的寓言观，才可能对庄子进行生命还原。而要对写丫如此鲜活的文章的庄子之鲜活的生命进行还原，就必须探明庄子的国族、家世，探明这种国族、家世给他留下的文化基因；同时探明庄氏家族流亡的原因，流亡后留居的宋国蒙泽湿地的生态环境在催生庄子的想象能力和文学方式方面的关键作用。对于庄子以及与他交游论辩最密切的朋友惠施，只有步步追踪他们的人生轨迹和内心变化，才可触摸庄子的体温，才能对其重要作品的系年找到可信的线索。这样的庄子还原，在还原出庄子的生命之时，也就还原出我们内心的大快乐。通解上述十个问题之时，我们采用了地域文化学、人文地理学、姓氏谱系学、深层心理学、自然生态学、历史编年学、地方志研究等领域的知识和方法。庄子以旷世文章放飞了他的思想，我们是否也能从他那里学到一点灵性，把庄子鲜活的生命放飞起来?
2010年1 1月28日
编者前识
对《庄子还原》本文进行修订后，再来整理这份研究资料长编，真是感慨良多。在先秦诸子中，庄子应是最天真、潇洒、可以相与陶醉的一个。“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吏体庄生傲，方言楚俗讹”(刘长卿)；“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陈希烈)；“且闻童子是苍蝇，谁谓庄生梦蝴蝶”(李端)；“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白居易)；“正作庄生蝶，谁知惠子鱼”(李群玉)；“方倾谢公酒，忽值庄生丧”(陆龟蒙)；“灵椿朝菌由来事，却笑庄生始欲齐”(韩僵)；“池添逸少墨，园杂庄生漆”(崔子向)……庄生兮庄生，千年后的诗人神与庄生游，呼唤得何其亲切。然而，庄生的面目却依然似在梦中、雾里，模糊难辨。我们读其文，如沐春风；观其人，却如雾里看花。
本书的资料长编列举历代对庄子的认识和解读，虽然不乏巨眼观花的亮点，但更多的是随花氤氲的浓雾。尽管也能增加我们看花的兴致，到底又给人留下百思莫解的千古谜团。这些材料所讲是真是假，就形成了跟本书正文对庄子进行生命还原及文化基因分析的对话关系。正文的宗旨，就是力图透过或拨开重重迷雾，以便看清雾中花的真实姿容，解释其生命的根基和过程，破解其文本深层的文化基因的由来。我们为此面对四大难题：
(一)庄子作为一个小小的漆园吏，凭什么资格受到强大的楚国的君王派使者延聘，又能傲对邻国魏王而嘲讽其“昏上乱相”?他到底是谁?
(二)为何庄子写的楚国故事多有神奇色彩，其中是否蕴含着他
的冢族的文化记忆?
(三)庄子明明居留宋国，为何他的宋国故事中，宣泄着对宋人的讨厌，似乎他没有融人宋国社会?
(四)庄子的居留地自然生态如何?他为何能够栩栩如生地写了那么多草木虫鱼，在梦中放飞蝴蝶，在“天之苍苍”中放飞鲲鹏，在心的宇宙中放飞思想?
这些难题能够破解吗?这些迷雾何从驱散呢?这些问题的解决，要紧的还是要回到《庄子》文本。不是大家都在读《庄子》吗?问题是怎么读，怎么理解《庄子》文本的本质。在本质上，《庄子》文本是庄子的生命痕迹，是这位思想超逸、辞采高华、富于想象的庄周夫子的生命痕迹。其中蕴藏着庄子的人生感受、家族记忆、精神焦虑、学术追求、趣味形式，具有高度的精神上的真实。而这种精神上的真实，又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折射着庄子本人丰富复杂、有血有肉的人生轨迹。不是直接的轨迹，而是经过折射的、需要用“心的眼睛”去读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无迹之迹”。读《庄子》书而求庄子迹，必须用悟性去读与求。
但是，不少人把《庄子》书的本质理解偏了，这只要认真地读这份资料长编，就可以捡到，不会空手而回。比如一讲到《庄子》，马上就觉得那是庄子寓言。清人张世荦作《南华摸象记》以禅解庄子，以《天下篇》为庄子自序，以《寓言篇》为开宗第一，独特之处在于格外看重庄子寓言。这无可厚非，问题在于既然是寓言，它的 “言”中就一定“寓”了什么。庄子说“得鱼忘筌”，不要“鱼”未得而“筌”已弃，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四库全书馆臣的态度相当典型，他们评议一本书记载不实，就说“真赝杂糅，如庄列之寓言”；“皆庄周之寓言，不过鸿濛、云将之类，未尝实有其人”；“皆假借古人为寓言，并无事实”；“大抵寓言无事实也”，等等。这就几乎宣判庄子寓言均为假托，看它美妙的思想言辞即可，其余不必深究。
深究是需要的。庄子寓言，言是“筌”，寓是“鱼”。读他的寓言，必须追问：庄周夫子，你为何这样写?尤其涉及自己个人的身世行
事，寓言要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底线，不然胡乱吹牛，就成了人格问题。《秋水篇》说：“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国事)累矣!”’庄子没有说要请他当卿相，而请他参与国事，话是有分寸的。但大国君王派二位大夫来请，规格也够高的。如果此事没有底线，是庄子信口雌黄，那就把庄子看成江湖骗子了。如果有底线，顺着这条底线往下追，综合唐宋姓氏书对“庄氏”的溯源，尤其是《史记》庄子传和他人传透露的信息，就会发现，庄子是楚庄王七八代以后的旁系后裔，其家族在四十多年前的一场政治变故中逃亡到宋国的荒野。如今的楚王要改正那个错案，准备起用受牵连家族的贤子弟，才派使迎庄子。也只有具备与大国的这种关系．魏王才听着庄子傲慢不恭的言辞，并没有让侍卫驱逐或拘留他。
经过对庄子家族源流的这番考证，庄子文章中多种多样的楚文化基因，也就有了他的家族记忆的根据。这一点涉及楚人的原始信仰、图腾崇拜、丧事仪式等等，正文中已有所讨论。宋国对于大国钦案的逃亡者是不敢轻易使用的，庄氏家族也未能融人宋国社会，这从庄子笔下的宋人愚笨的故事中不难领会到。不过荒芜的宋国蒙泽湿地倒是接纳了庄子，并以其蓬蓬勃勃的自然生态滋润了庄子枯寂的心，他兴致浓郁地观赏着湿地堅的鱼、蝴蝶、螳螂、蜗牛，有时还到集市上观看宰猪、屠牛、耍猴，因为独行无伴，便做着白日梦，“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一点赐福于中国文学极厚，它敞开了一个无比宽广的文学空间，令人感受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痛快。
因此，对庄子姓氏来源和古代家族制度的考证，绝不是死的考证，而是活的考证。它的最终目的不是停留在给庄子家族填一张履历表，而是要对庄子的家族变故、人生过程、文化基因，进行全面的钩沉和扫描，提供牢靠的启动杆。这是牵…发而动全身的要害处。因此朱熹说：“庄子自是楚人……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样差异底人物学问。”他虽然没有提供什么证据，但他有一千大思想家的直觉的眼光，比起那些在鸡毛蒜皮的材料上小手小脚地翻寻的学究，不知要高明多少倍。学术之所需是：大眼光，硬材料。眼光点亮材料，材料充实眼光。无眼光映照的材料，猥猥琐琐；无材料支撑的眼光，迷迷茫茫。眼光和材料的充分结合，才是通向有根柢的创新之道。
要交代的是，《庄子》也是我之所好。1992年我游学牛津和剑桥，随身所带，就是这部《庄子》。我与庄子的距离，近得就只隔了这部书的封面。近二十年来，陆陆续续读过不少关于庄子的材料。在整理这份资料长编的时候，每每有重逢旧友的感觉。如今就将这些旧友，介绍给读者诸君。
还有一事不妨附记于此。本书正文和资料长编整理完，并写出这篇“编者前识”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去食堂用晚饭，就觉得肚子绞痛，跑厕所拉稀，又呕吐四次，上吐下泻，来势颇恶。大概是对我这几天过度使用精力的惩罚吧，但惩罚得也太不留面子了。仿佛庄子这老家伙给我带来的不是蝴蝶梦，而是骷髅梦。我终于感受到，做学问，什么叫做“呕心沥血”了。
目 录
序 言 ………………………………………………………………l
上编 老子还原
概 说 ………………………………………………………………3
一 史官身份与宇宙本体论的突破 ………………………………5
二 孔子问礼与礼的失落…………………………………………lO
三 老子的氏族与地缘文化基因…………………………………l9
四 破解老子身世与谱系之谜……………………………………27
五 追踪老子从原始赖乡到文化洛阳……………………………33
六 洛阳老子在《老子》书中留下的模糊面影……………………41
七 郭店楚墓竹简本与《老子》传播方式…………………………48
八 马王堆帛书本与《老子》经典化过程…………………………59
附录 老子还原初探………………………………………………68
春秋晚期的个人写作……………………………………………68
诗式体道…………………………………………………………70
反者道之动………………………………………………………73
精妙的比喻机制…………………………………………………76
楚音和韵散结合的哲学诗………………………………………83
下编 老子还原研究资料长编
编者前识……………………………………………………………89
凡 例………………………………………………………………91
第一辑 老子其人…………………………………………………93
一、先秦文献的记载 ……………………………………………93
二、秦汉文献的记载……………………………………………121
三、众说纷纭的面目……………………………………………132
第二辑 《老子》其书 ……………………………………………172
一、作者之争……………………………………………………172
二、成书时间……………………………………………………l77
三、成书过程……………………………………………………l80
四、典籍称引……………………………………………………l81
五、版本著录……………………………………………………l91
第三辑 《老子》评骘 ……………………………………………l99
一、思想渊源……………………………………………………l99
二、道家始祖……………………………………………………202
三、哲学思想……………………………………………………205
四、文辞艺术……………………………………………………216
第四辑 老学脉络 ………………………………………………220
一、秦汉老学……………………………………………………220
二、六朝老学……………………………………………………230
三、隋唐老学……………………………………………………248
四、宋元老学……………………………………………………261
五、明清老学……………………………………………………275
后 记 ……………………………………………………………291
序 言
天生诸子，既是我们思想上的先驱，又是我们精神上的朋友。先驱率先开展思想的原创，朋友则转过身来启发文明的对话。我们面对诸子，应该做的事情，乃是沟通诸子的时代和我们的时代，深人地进行原创的对话，以对话开拓新的原创。
要发现原创和深入对话，其中的关键，是使这些先驱和朋友真正在场。在场的要义，在于还原他们的生命状态和生命过程。离开对诸子生命的还原，我们只能在故纸堆里翻跟头，又怎能淡得上建构起原创性的对话现场?既然要还原诸子的生命形态和过程，就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诸子当成一些符号、一些纸片，与西方思想生搬硬套，使之丧失原创性的本色，那样就对不起诸子了。如果食古不化地按照老套套，把诸子思想言行封闭在古墓般的陈腐空气中，使其智慧不能拨响今人的心弦，不能古今同享智慧的启迪与喜悦，那又岂能对得起今人?
谁都不会公然反对研究诸子既要有开阔的世界眼光，又要有坚实的古典学的根底，问题在于不能停留在这二者的皮毛和委琐之上，而要综合二者之长，甚至长更求长，触手逢春，并加以融通创造。还要往前走一步，即以自己的生命体认诸子的生命，以自己的心灵撞击诸子的心灵，撞击得火花四射，撞击得痛不欲生，撞击出思想与生命的内核。生命的介入，是诸子还原能激活诸子生命的关键。不要把诸子书当成冷冰冰的死材料，那里有诸子生命的痕迹，有两千年依然可以触摸的体温。
因此我们要对诸于文本作“全息”的研究、考证和阐释。所谓全息，起码应该包括诸子书的完整真实的文本与诸子全程而曲折的生命，以及上古文献、口头传统、原始民俗、考古材料所构成的全时代信息。这一系列信息源之间相互参证、相互对质、相互阐发、相互深化，用以追踪诸子的生存形态、文化心态、问道欲望、述学方式，由此破解诸子篇章的真伪来由、诸子思想的文化基因构成、诸子人生波折在写作上的投影、诸子著作错杂编录的历史过程及具体篇什的编年学定位。
还原、生命、全息，这是我们研究诸子的三个基本的关键词。三个关键词的坚持，使我们的研究直接面对着一系列千古未解的谜，既有诸子家族身世的，又有诸子交游论学的，还有诸子篇章的写成传播以及成书过程中的版本变异的。比如老子及《老子》书，我们将探究和破解如下的谜团和问题：
一、《史记》是为老聃作传，还是兼为老莱子、太史儋合传?司马迁是提示后人不要把三人搅混，还是他本人就辨析不清?
二、老子故乡苦县赖乡的山貌水文、氏族状态、原始风俗信仰。为《老子》写作输入何种文化基因?
三、老子是出生在陈、楚边缘之地的母系氏族吗?何以《老子》书中有那么明显的女性生殖崇拜，又把父系称为“众父”(帛书本如此称呼，通行本改做“众甫”)?
四、老子之师常枞是何等人，他在使老子由边远的乡下氏族后裔，成为东周洛阳的史官上，发挥了什么作用?
五、孔子到洛阳向老子问礼，有无此事?此事发生在哪一年，必须具备哪些条件才能成行?以前学者致误的缘由何在?
六、《老子》五千言，是老子出关的一两天写成的，还是在洛阳呕心沥血的“十年磨一剑”的结果?在孔子问礼之前是否已有竹简单篇别行而流布出来?除了老子回答孔子之言，还有哪些孔子眼见的洛阳文化景观，可以证明老子在洛阳已开始私家著书多年了?
七、为何《史记》写上“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老子比孔子年长，为何孔子家族要十三代才传到汉景帝时期，而老子只须八代?到底老子家族世系是真是假，其中的问题出在哪里?
八、郭店楚简《老子》三种，是从哪里流入楚国的?它们反映了《老子》的传播采取何种方式，经过何等漫长曲折的过程?
九、长沙马王堆帛书《老子》为何有甲、乙两种，这说明墓主人是读书种子，还是反映了作为黄老学经典的《老子》的经典化过程?
以上九个问题，多是二千余年没有破解之谜，或者是被后世学者众说纷坛、甚至搞乱了的乱麻一捆，或者是从来未曾进入研究视野的学术盲点。本书作者抱着认真求实的态度，尽其可能，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刨根问底地对之进行全息的透视，力图给出一个个理据扎实的证明和阐释。考论的方法综合了人文地理学、民俗人类学、口头传统、家族姓氏制度、文献与训诂、考古与文物、历史编年学等诸多领域，不拘一隅，各用所宜，在交叉为用中指向诸子的生命深处。《老子》凡九九八十一章，姑以这九个难题的清理，去叩打它那座“玄之又玄”的、想探究“天地之根”的厚重之门。
2010年1 1月27日
编者前识
做学问应该高度重视资料长编，首先从搜集资料，加以长编和解读，启动自己的学术探索。文章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丰厚的资料中“拱”出来的。思想的种子，在资料的泥土中播下，生根，发芽，以生命的内力“拱”破土层的积压和板结，把生长的自由释放在地面，释放到灿烂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之下。生枝发叶，开花结果，蔚然成为树木，这就是我们的学术论著。
这里的资料长编，即是以往学术探索的痕迹。我们没有得鱼忘筌，而是将鱼(正文)和筌(资料)都放在这里，于是又组合成一种新的学术表达方式。这种方式是什么?就是正文和材料互动互释，构成了有主有从的互文性，牵引着读者的思绪出入于前有正文、后有资料长编的组合结构之间。
资料编集，可以有多种方式。既可以是档案式的，也可以是证明式的。我们的诸子还原资料长编属于证明式。目的就是要从浩繁的材料中读出对生命的感觉，把生命注入材料，在材料中发现生命，并且以材料为平台展开这古老的和新鲜的生命之间的对话。以材料发现诸子的生命气息，证明诸子的生存方式和他们文章中的文化基因。这就是还原，支持它的乃是以材料为基础的全息研究。在搜集和编选资料长编的时候。我们当然记得冯友兰对于中国哲学史史料学的提示，那就是：搜集史料要 “全”，审查史料要“真”，了解史料要“透”，选择史料要“精”。这“全、真、透、精”四字诀，当然对于所有的史料工作都是有效的，但是档案式材料的关键是真与全，而证明式材料就在此基础上，更讲究透与精了。诸子还原资料长编置身于原始材料与还原文章之间，它是中间物，是一种不同程度地盘活了的材料。我们写了相当数量的“概述”和“按语”，就是为了把这些中间物的资料加以盘活。读这些材料，如果能处处回头参照这本书上编的主体文章，对于我们研究者悟性的激活，是否有所裨益，那就只能请高明诸君读后，再给我们出出高招了。
－－研究者和读者的心与心之间，也存在着千姿百态的互文性。互文性是一个永远开放的体系。
目 录
序 言 ………………………………………………………………l
上编 墨子还原
一 士君子显学与草根显学 ………………………………………3
二 鲁南鄙东夷文化因缘 …………………………………………6
三 近儒脱儒之造士过程…………………………………………l2
四 篇目辨伪与过程意识…………………………………………l9
五 墨学十论与天地人三学………………………………………24
六 所谓“背周道而用夏政”………………………………………28
七 墨氏族源与天鬼意识…………………………………………35
八 人学中的兼爱、非攻支柱 ……………………………………44
九 政治学说中的草根诉求与东夷体制…………………………49
十 三墨与十论分篇的文化地理学对应关系……………………53
十一 王官之学与民间组织制度…………………………………63
十二 晚岁囚宋与墨辩发生的心理契机…………………………69
十三 反思百丁技艺与开启名辩思潮……………………………75
十四 墨子文学观与买椟还珠之辩………………………………82
十五 多样文体与口传文学程式…………………………………86
下编 墨子还原研究资料长编
编者前识……………………………………………………………95
凡 例………………………………………………………………98
一 生平编…………………………………………………………99
(一)生卒年及里籍……………………………………………100
(二)出身及行迹 ………………………………………………¨4
二 思想编 ………………………………………………………123
(一)思想渊源及发展(含儒墨关系)…………………………l24
(二)“天学”《天志》《明鬼》《非命》(宗教、鬼神思想)………140
(三)“地学”《节用》《节葬》《非乐》(实利、经济学说)………155
(四)“入学”《兼爱》《非攻》《尚贤》
《尚同》(政治、社会理想)…………………………………………l64
(五)“心学”《墨辩》(逻辑学)…………………………………186
(六)教育、军事等思想…………………………………………l90
三 文本编 ………………………………………………………194
(一)《墨子》版本流变…………………………………………l95
(二)篇目考订及作者辨析……………………………………201
(三)“十论”上中下三篇之对应关系…………………………213
四 文学编 ………………………………………………………216
(一)文学地位与评价…………………………………………216
(二)艺术特点…………………………………………………221
五 影响编 ………………………………………………………227
(一)墨学流变 …………………………………………………228
(二)墨学“中绝”的探讨………………………………………236
(三)墨学的影响及意义 ………………………………………241
后 记 ……………………………………………………………247
序 言
天生诸子，既是我们思想上的先驱，又是我们精神上的朋友。先驱率先开展思想的原创，朋友则转过身来启发文明的对话。我们面对诸子，应该做的事情，乃是沟通诸子的时代和我们的时代，深入地进行原创的对话，以对话开拓新的原创。
要发现原创和深入对话，其中的关键，是使这些先驱和朋友真正在场。在场的要义，在于还原他们的生命状态和生命过程。离开对诸子生命的还原，我们只能在故纸堆里翻跟头，又怎能谈得上建构起原创性的对话现场?既然要还原诸子的生命形态和过程，就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诸子当成一些符号、一些纸片，与西方思想生搬硬套，使之丧失原创性的本色，那样就对不起诸子了。如果食古不化地按照老套套，把诸子思想言行封闭在古墓般的陈腐空气中，使其智慧不能拨响今人的心弦，不能古今同享智慧的启迪与喜悦，那又岂能对得起今人?
谁都不会公然反对研究诸子既要有开阔的世界眼光，又要有坚实的古典学的根底，问题在于不能停留在这二者的皮毛和委琐之上，而要综合二者之长，甚至长更求长，触手逢春，并加以融通创造。还要往前走一步，即以自己的生命体认诸子的生命，以自己的心灵撞击诸子的心灵，撞击得火花四射，撞击得痛不欲生，撞击出思想与生命的内核。生命的介入，是诸子还原能激活诸子生命的关键。不要把诸子书当成冷冰冰的死材料，那里有诸子生命的痕迹，有两千年依然可以触摸的体温。
因此我们要对诸子文本作“全息”的研究、考证和阐释。所谓全息，起码应该包括诸子书的完整真实的文本与诸子全程而曲折的生命，以及上古文献、口头传统、原始民俗、考古材料所构成的全时代信息。这一系列信息源之间相互参证、相互对质、相互阐发、相互深化，用以追踪诸子的生存形态、文化心态、问道欲望、述学方式，由此破解诸子篇章的真伪来由、诸子思想的文化基因构成、诸子人生波折在写作上的投影、诸子著作错杂编录的历史过程及具体篇什的编年学定位。
还原、生命、全息，这是我们研究诸子的三个基本的关键词。三个关键词的坚持，使我们的研究直接面对着一系列千古未解的谜，既有诸子家族身世的，又有诸子交游论学的，还有诸子篇章的写成传播以及成书过程中的版本变异的。比如墨子及《墨子》书，我们将探究和破解如下的谜团和问题：
1．墨子故里何在?《史记》、《汉书》都说他是“宋大夫”，而未明其故里，而难道他在宋国出仕了吗?百工出身的墨子，有必要给他安上一个贵族血统吗?
2．墨子创造的“草根显学”，从人文地理学的角度看，与他出入鲁国南鄙所接触的东夷文化有何关系?难道墨子存在以夷变夏的倾向吗?
3．墨子要从百工演变为士，必然有一个近儒学儒的过程，这与《墨子》被斥为儒者伪作的头两篇，有何关系?开头七篇在元明之际，曾有版本将之列为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4．墨子是以继承大禹的传统为学派标志的，这与墨子青年时期已经迁到鲁国东北部的杞国之灭亡，大禹传说流落民间，有何关系?5．《墨子》引用《诗》、《书》古籍，百分之八十与经过儒家整理者存在很大差异，而且更为原始，这说明了什么?
6．墨子有尚同、尚贤、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命、非乐十论，他的显学造势是从哪几个论题开始的?十论与中国人的天、地、人的宇宙三维结构，存在何种关系?
7．墨子十论都有上、中、下三篇，这与“墨离为三”的派别分野，有何关系?所有的上篇、所有的中篇、所有的下篇，分别是哪个派别所为，理由何在?
8．《墨子》书中有《墨辩》，有可能是后学所为，而自称为《经上》、《经下》，而把墨子十论置于非经的另一档吗?如果这样，岂不违反了诸子著述的经传惯例?
9．《墨辩》的新思维形式的出现，与墨子年逾六旬所遭的牢狱之灾，有何关系?他晚年回归故里，与早年的百工旧友重逢，是否使《墨辩》成于“绳墨之学”的抽象化和原理化?何以墨子故里东夷之地，成了中国早期科学思维的发源地?
10．《墨辩》的科学传统，几乎与古希腊的科学传统同时出现，为何西方由这个传统发展出科学的巨流，而中国的《墨辩》随着整个墨学，在汉代以后变成绝学?墨学中绝的社会文化原因何在?
11．作为草根显学的墨学，其文学观与论学的方式，跟民间口头传统有何联系?
以上十一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墨学的草根性质和东夷色彩。应该说，史前时期的东夷部族的文明发展程度，并不低于华夏族，只不过华夏族统一中原，掌握了话语权，就把别人看作蛮夷了。墨学的不少文化基因都与东夷相关，只不过墨子活动于鲁、齐、宋、楚诸地，鉴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不好亮出东夷的旗帜。然而二千余年后，我们再来反省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过程，就不应回避华夷之辨和华夷互动的问题。没有华夏与四夷的互争互斗、互动互补、互渗互融，中华民族是不可能有后来的大气浩然、生气勃勃的发展的。这本是我们重绘中国文化地图的基本命题之一，便借墨学的透视而加以运用了。十一个问题中，墨辩的科学思维方式，竟然随着墨学的中绝，而长期受到压抑并边缘化的对待，这也是关系到中华民族的文化性格和历史命运的超级命题，值得整个民族都来深思。
2010年11月29日
编者前识
本书采取前有长文、后有资料长编的编撰体例，算是一种新的述学方式的尝试。正文自然是本书的中心，它对一系列的学术难题、盲点、成说，甚至某些未经关注的领域，进行深度的反思、探索和构建。附以资料长编，以叶衬花，以叶扶花，以口十映花，在展示学术史上对相同或相关的问题的研究收获的同时，使之与正文交辉映衬，相互阐释、质疑、深化，在切实的对话中组合成一个互文性的文本。这种互文性的文本，或称“复调文本”，既是完成著者的学理表述，又呼唤着或挑逗着读者的眼光和悟性。
这种复调文本，仿佛是一生二，二合一，它在一主一从的双胞胎文本的相互对话中，期待着产生新的意义。文化对话，是复调文本的本意所在。但是对于著者而言，它的作用还在于“拾脚印”。文章不是凭空杜撰的，而是从丰厚的材料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郑串脚印有深有浅，扭扭歪歪，跌跌撞撞，跋涉之苦岂可对人言耶?但是，还是应该感谢丰厚的材料给我铺出的容我落脚的路。辑录这些材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感恩。
“拾脚印”出以资料长编的方式，不是为了记录自己步步莲花的光荣，而是为了拾起自己跌跌撞撞的经验和教训。这有什么好说呢?为了自己和别人少走弯路，姑且言之，以供参考。是甘是苦可以不计，感受深刻者起码有三。
一是“成见中的反思”。比如胡适和梁启超都认为，《墨子》开头《亲士》《修身》《所染》“这三篇非墨家言，纯出伪托，可不读”。他是反对传统的成见而做出这种判断的，但由于他们的权威身份，使得许多学者均从其说，遂成新的成见。跟从是最省成本的，但是我们不妨翻过一面看看他们的理由，一是这三篇与墨子核心思想不合，二是都重复着儒家显浅的常识。这就是它们被看作“伪托”的充分理由吗?那么，这不就等于把墨子思想看作一个固定的框框，不符合框框规定的，就不是墨子所作，就是“伪托”。可是，出身百工的墨子必须把自己提升为士，才可能创造思想而成为显学。而活动于鲁国南鄙的一个百工之辈，必须与儒者游，才能成为士。因此他早年写出一些近儒的作品，一点也不奇怪。倒是他一点也没有这类作品，就由百工突变为墨家宗师，才是不可思议的。这就是把墨子思想的形成，当成一个过程来对待。而我们面对成见的态度，乃是采取深入一层的思路，以及反向思维的方法。
感受深刻的第二点，是“异说中的突围”。诸子研究的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现象，是许多问题上异说层出，莫衷一是。一方面起因子原始的可靠的记载相当缺乏；另一方面是历代疑古的说法，不管有多少根据，能疑就好，统统在民国年间被汇总放大，形成一种风气后，处处推波助澜。那么在众声喧哗中，能否心静眼明，求得一点通向真实的线索呢?我觉得有两条线索可以考虑：一是考占文献。郭店楚墓《老子》简本出土之后，“《老子》晚出说”就平静不少；临沂银雀山汉墓同时出土《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认为“《孙子兵法》为孙膑所作”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为何出土文献常常站在总被人说三道四的《史记》一边?太史公能看到的材料，如果埋在地下，现在不也成了出土文献吗?另一条可以考虑的线索，是诸子文本。诸于文本是一种生命痕迹，往往在经意、不经意中流露出真实。比如墨子里籍问题，就不说今人争做名人的老乡了，《史记》、《汉书》就没有记个明白，但是“模糊也是一种意义”。高诱注作“鲁人”，是记清楚了，但是缺了一点“模糊”。那就只好请教墨子本人了。墨子对楚土说，自己是“北方鄙人”，那他就不是楚国人，但是哪国人，他也来J个“模糊”。他“出”曹公子于宋；止楚攻宋之后，“过”宋而未被守闾者接纳，那他不是宋人，在宋地无家。他又说，“南有荆、吴之君”，加上吴国，说明他所在北方偏东。“北有齐、晋之君”，那么他所在不是特别靠北，加上一个齐国，说明这不甚靠北的地方偏东。“东方有莒之国”，那么他所在，为莒国正西，也就是鲁国的“南鄙”那些附属小国。墨子在无意中交给我们…个他的家乡的定位系统。当然除了上面讲的两条线索之外，可考虑的线索还多，所以，我们叫做“全息研究”。
感受深刻的第三点，是“盲点的搜索”。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我们的研究，包括诸子还原研究，处处都可能发现某些盲点或空白。发现不了空白，研究只能走人死路一条。比如占了《墨子》很大篇幅的《尚同》、《尚贤》、《兼爱》、《非攻》等“十论”，都有上、中、下三篇，俞曲园曾经推测，这可能与墨者分为三派有关。这个假设后来虽然偶尔有人涉及，但一百年过去了，实际并没有解决。“十论”是墨子显学的要害与核心，竟然留着这么大的一个缺口摆在墨子研究的大门口。那么如何去填补这个空白呢?这就需要动用人文地理学了。首先，要确定三墨的地理区域，区分北方墨者(晋、宋)、南方墨者(楚)、东方墨者(鲁及东夷)。这三个地域各自具有哪些文化基因?你必须先读“十论”诸篇，读到有自己的感觉和发现。墨学的核心概念是“义”，那么“义”字和“仁”字在上、中、下三篇中的分布如何?为何出现这样的“如何”?其次，墨子是继承禹的传统的，三篇中对禹的行为传说，是如何记载的?为何会发生这些差异?其三，各国的种种制度、包括职官制度存在许多差别，那么哪些带有区域特征的制度，被三篇分头采用了?其四，南、北、东的文风和语言习惯存在差别，这一点在三篇中有无反映?当然，还可以找出一些其他的比较衡量的坐标，但是以上四者，均属荦荦大端，它们足可以成为支持你分析三篇的地域文化基因的四根支柱。
“拾脚印”拾到这个份上，实在把我的腰都累坏了。这一串歪歪扭扭、跌跌撞撞的脚印，并非如履平地，简直在进行N百米的跨栏，沿道有许多障碍，需要你时时纵身一跃，奋力跨越。真是难为我的老胳膊老腿如何消受得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