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思想和后现代主义分属于特定的不同历史阶段的思想理论体系，它们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理论范畴。但它们所处时代的共时性、交错性和连续性，它们的思考主题及其批判对象的类似性和关联性，使两者之间存在许多难以分割的复杂关系。19世纪以来的思想史以及全球社会现实的发展，已经并继续不断地证明：马克思的思想和后现代主义都是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本身的思想理论产物，同时又是随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发展而持续地传播和发生影响的精神力量和社会思潮，因此，两者之间相互发生影响的历史维度具有宏伟和纵深的双重结构和复杂内容。?

　　不论就思想史研究来说，还是从现实社会发展的实际需要出发，对马克思思想与后现代主义的相互影响的历史维度的深入研究，都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

　　一、马克思思想的历史存在的久远性　　?

　　大凡人类思想史上呈现的伟大思想体系，总是具有长远的历史意义;而对马克思思想那样的特定的伟大思想体系而言，其意义的历史久远性，往往无法从个人的短窄视野和有限观点去评判，也不能单从近百年的短程距离的历史过程来评判，同样也不能凭借个别人物的特殊经验及其具体功过去衡量。历史已经反复证明，凡是属于思想理论范围的问题，其历史价值总是超出特定历史时期内的评价结果，有时甚至要经历漫长时间和广阔空间的考验和反复检验，方能全面展现出其真正意义。?

　　20世纪80年代末苏联解体和东欧国家剧变以及柏林墙倒塌之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和巴黎第十大学《当代马克思》(Actuel Marx)编辑委员会，针对当时的历史形势及马克思理论研究的迫切任务，于1990年5月中旬在巴黎大学召开了“共产主义的终结?还是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性?”的国际学术研讨会。研讨会邀请了来自德国、意大利、美国、英国以及法国的众多著名学者，经过激烈而又相互包容的民主争论，与会者一致肯定了马克思的学说具有无可怀疑的生命力，尤其再次肯定了马克思思想对于重建当代社会理论的决定性意义。[1]?

　　正是在这个研讨会上，纽约“布罗代尔研究中心”(Fernand Braudel Center)主任沃勒斯坦(Immanuel Maurice Wallerstein，1930—)教授主持了以“在长远的历史时期内的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Capitalisme et socialisme dans la longue durée historique)为主题的圆桌座谈会。与会者一致认为，从长远的历史观点来看，马克思的学说是人类文化发展的重要产品，它总要伴随着一次又一次重大社会历史危机的出现而不断重复地被怀疑、评价和分析。但是，马克思思想的丰富性及其威力也恰恰在于：它不仅有能力承受考验，而且也有能力作出创造性的反应。历史的逻辑显示：每次被怀疑之后，马克思的思想不仅没有被否定，反而更激起了人们对它进行研究的新高潮。[2]?

　　为此，法国历史学家弗朗索瓦·富列(Francois Furet)说：“苏联及东欧事件之后，作为‘预言家’的马克思死了。但作为哲学家、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他却继续活着;而且，如果没有他，就不可能重述 19世纪的思想史。……至于作为资产阶级现代性和资本主义的批评家和思想家的马克思，则更有资格被列入经典作家之列。”[3]?

　　由此可见，唯有像马克思主义这样作为宏伟历史发展产物并具有长远历史眼光的思想体系，只有像它那样有能力长期留存于现代和后现代社会中的思潮，才有可能与现代和后现代社会中冒现出来的各种花样繁多的新思潮相遭遇，并与它们相互对话，以其固有的长远历史延续性的维度，在相互对话中进行理论更新和再创造活动。?

　　马克思的思想不仅具有一般意义的历史性，而且还具有特殊意义的历史性，这主要指的是马克思思想作为一个历史时代的人类精神创造的产物，它凝聚了生产它的那个时代的人类智慧和经验，也受到该时代的历史经验的检验，同时也对其他不同的思想流派和理论体系产生深刻的影响，以致使它的影响不止覆盖了19 世纪至今的一切意识形态，而且还尤其影响了同它一样以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为基本目标的后现代主义。?

　　德国著名思想家莫泽斯·赫斯(Moses Hess，1812—1875)早在一个半世纪以前，就这样描绘马克思的光辉形象：“你想一想，卢梭、伏尔泰、霍尔巴赫、莱辛、海涅和黑格尔在一个人身上结合起来(我说的是结合，不是混合)，这就是你将得到的关于马克思博士的概念。”[4]?

　　马克思思想的威力还在于它富有特别旺盛的自我生产和自我更新的特殊能力。马克思思想与后现代主义相遭遇并进行相互对话的过程，显示出当代的马克思思想并不只是历史上存在的马克思思想的延续或“延在”，而且更是在当代社会文化条件下实现了自我更新的“当代马克思思想”;它的当代性使它不可避免地积累了当代社会的新经验，凝聚了当代思想创新的特征。换句话说，与后现代主义的对话，使马克思思想的历史性与其当代性结合起来，使历史上的马克思思想获得重生，被赋予了新的理论生命力。?

　　因此，马克思思想的历史久远性，乃是马克思思想在当代或“后现代”能够充分发挥其创新力量的基础，也是它对后现代主义产生影响的历史根源。?

　　二、马克思思想的“先在性”　　?

　　马克思思想和后现代主义都产生于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并在20世纪至21世纪的发展中先后吸收了西方历史和文化的传统因素以及同一时期内流行的各种思想和意识形态，而且两者还有其共同的批判目标，即所谓的“现代性”(Modernity; Modernité; Modernit?t)。?

　　马克思思想与后现代主义在时间维度内的特殊关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资本主义发展时期内的“现代”(Modern)与“后现代”(Post- Modern)之间的复杂关系，即两者之间的“先后连续”、“间隔性断裂”及“相互重叠或交错”的三重关系。马克思思想与后现代主义、现代与后现代之间的这种奇特关系，除了表现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奇特逻辑以外，还显示了它们在时间结构方面超越传统时间观念以及超越传统历史观的特殊性，也集中地体现了它们两者之间存在着既确定又不确定的相互关系，典型地体现了德勒兹所揭示的人类时间结构本身的单向、逆向、循环、漩涡状及多向多维的重叠性潜在结构。[5]?

　　马克思思想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交错关系，在时间层面上，表现出“先在性”、“后在性”和“现在性”的三重性，而且它们之间在时间上的三重性，造成了马克思思想与后现代主义之间既前后连续又相互共时重叠的关系。?

　　“先在性”具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它是指马克思的思想对其后各种思想的“先在性”，即它的产生和发展是“先于”在它之后形成的各种思想，比在它之后产生和发展的当代思潮更早地实现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也更早地积累了批判的成果和经验。

　　也正因为这样，马克思的思想相对于它之后的各种思想先天地具有其自身所固有的“先在”优点。?

　　但另一方面，马克思的思想的先在性，又是指它比在它之后的各种思想提早地“分有”了它先前的各种历史优秀传统的因素，使它也因此而提早地实践和体验了历史所赋予的传统思想力量。?

　　首先，马克思的思想比后现代主义更早地进行了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使马克思有可能成为后现代主义批判现代性的榜样，使后现代主义者福柯、德里达、布迪厄、鲍德里亚、利奥塔以及德勒兹等人，也得以从马克思的思想中吸取积极的批判经验。福柯在批判现代权力时很重视马克思对工厂、学校和军队的权力网络的深刻揭露[6]，也充分肯定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方法[7]。?

　　先于后现代主义的马克思，作为批判资本主义的先锋人物，以其深刻的批判方法和成果，不仅为后现代主义的批判活动奠定了基础，为马克思之后各种批判资本主义的理论提供了优秀范例，而且也为后现代主义进一步深入批判和反思现代社会开拓了广阔的视野，提供了丰富的历史经验。?

　　其次，事实还证明，在当代法国思想领域中，马克思思想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力，不但借助于它本身的内在力量，而且还借助于它对黑格尔等人的批判锋芒及其成果。?

　　当谈到50年代前后的法国思想界状况时，著名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说：“当我还是大学生时，在50年代，现象学以其存在主义的变种，正处于其极盛的时期。……我在当时只把马克思著作当作课堂读物来学，我特别对青年马克思感兴趣，而且被《费尔巴哈论纲》所感动。但当时是斯大林主义取得胜利的时代。如今我的许多激烈反共的同学们，当时都还站在共产党一边。”[8]?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60至70年代，黑格尔和马克思的魅力连续20多年吸引着一批法国青年人，使他们学会用马克思的怀疑精神和辩证法观察社会和文化事件。普阿吉耶大学的“马克思和黑格尔研究中心”，就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建立起来的。担任第一任中心主任的马克思和黑格尔思想研究专家贾克·董特 (Jacques D’Hondt，1920—)对本文作者亲口说：“当时有一批青年人热衷于黑格尔和马克思思想的研究，使我们的研究中心有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迅速地取得很可观的成果。” ?

　　研究马克思思想的尼斯大学教授多舍尔(André Tosel)，在总结法国研究马克思的历程时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法国哲学，通过让-保罗·萨特、梅洛·庞蒂、埃里克·威尔(Eric Weil)和科耶夫(Alexandre Kojeve)等人的哲学，曾经以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胡塞尔的现象学和存在主义为中心，提出了深刻的理论问题。同时，一群研究者，包括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阿克谢洛斯(K.Axelos)、克劳德·勒夫特(Claude Lefort)和卡斯托里亚迪斯(C.Castoriadis)等人，也以个人或群体的方式，试图在研究的基础上修正和补充马克思的思想。[9]?

　　三、马克思思想的“后在性”　　?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新的社会思潮，迅速地流行在西方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中，而且，也逐步渗透到人文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成为了一个富有挑战性和具有广泛影响力的新型思想理论派别。?

　　后现代主义的性质及其历史演变过程是很复杂的，但总的来讲，它是继马克思主义之后形成的批判资本主义的思潮;它产生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内部，源自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并通过资本主义思想文化体系的复杂因素，又与资本主义前的各种西方思想文化传统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后现代主义之所以不同于西方传统思想文化，就在于它展现出空前未有的批判能力和彻底的批判精神，几乎对资本主义及其思想渊源进行了全面的清算;其批判强度及深度，不但起源于马克思早先对现代性的批判成果，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与同时代的马克思主义相互呼应，取长补短，构成了非常复杂交错的批判联盟。?

　　后现代主义集中地体现了当代西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悖论性，象征性地体现了西方现代化历程及其成果的一切正面和反面因素的矛盾性质;它既表现了西方文化现代性的积极成果，又表现出它的消极性;它既包含创造精神，又隐含破坏和颠覆的因素;它是希望和绝望共存并相互争斗的一股奇妙的社会文化力量。?

　　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历史和社会范畴，作为一种心态、思维模式和文化范畴，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和人类活动的新模式，作为一种表达方式和论述策略，同时也是对新的社会和新的文化正当化方式及其合法性程序的一种质疑和挑战。因此，后现代主义以其自身的涌现、存在和不断批判活动，以其向现代社会和文化的挑战和渗透，特别是通过它对于当代人精神活动和心态领域的扩张，不断地实现和完成它自身的自我证成和自我正当化，但也同时逐渐显露出其本身的无奈和悖论性。 ?

　　严格地说，后现代主义的真正目标，是试图从现代性本身所造成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寻求一种超脱现代性约束的新社会和新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后现代主义本身是一种正在成长并不断更新的当代思潮和社会文化实践，它是以不确定性作为基本特征的。?

　　后现代主义的产生和发展并不是偶然的。早在19世纪中叶，当西方社会全面进入工业社会新阶段的时候，当时在西方文化中萌芽和形成的现代性思潮，就已经显示出它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态度。如前所述，作为资本主义社会本身的一种文化，现代性表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性和悖论性：它一方面表达了对自由创作的渴望，另一方面也对追求社会稳定、理性和进步的现代资本主义感到不满。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在现代性内部，就已经包含了后现代主义的批判倾向;反过来，现代性实际上也就是孕育后现代主义的“母胎”本身。?

　　所以，从现代性产生的最初阶段，现代性本身及其隐含的后现代主义萌芽，就已经同马克思主义并肩展开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它们不约而同地展开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使它们之间在客观上发生了相互影响的关系。因此，马克思主义与现代性和后现代主义的思想联盟，可以上溯到19世纪中叶;而那个时期，马克思主义和现代性以及后现代主义，都正处于萌芽和形成阶段。?

　　从20世纪80年代起迅速发展的全球化运动，把人类社会带入空前未有的“消费社会”的新阶段。这是商业、媒体与权力紧密相互渗透并试图控制全球政治、经济及文化的新时代，也是信息和科学技术膨胀泛滥的新时代。在这种社会中，凭借高效率的经济生产和商业销售能力，依靠高科技力量的符号化、信息化、复制化的人为文化因素，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发展成越来越压倒自然的社会文化怪物，使原有的自然界受到空前未有的威胁和破坏。在这种情况下，科学技术不但试图征服和宰制自然，而且也咄咄逼人地试图改变自然的原有性质，并进一步控制人本身;人与人之间、各种事物之间的差异和界线进一步模糊化，因果性和规律性逐渐为偶然性和机遇性所取代，休闲和消费优先于生产，娱乐和游戏也有取代规则化和组织化活动的趋势。与此同时，原来传统社会和古典资本主义社会中以一夫一妻为基础的社会基本单位家庭正在逐步瓦解和松懈;公民个人自由朝向极端化和自律化的同时，社会加速进行自我分化和自我参照化，各种社会组织也逐渐失去其稳定性，各种组织原则不断地受到批判，作为整个社会和文化制度维系基础的中心结构越来越松动，“去中心”、“非中心”或“无中心” (decentralization)的松散结构正迅速蔓延，社会风险性也因而增高。所有这一切，当然是同现代性发展过程中原有的中心化、组织化、专业化和制度化的趋势相对抗的。因此，它们具有明显的“后现代性”的特征。也正因为这样，后现代主义者有时也把当代社会称为“后现代社会”。?

　　当代社会和文化所展现的上述复杂特征，正是后现代主义产生和发展的有利条件。后现代主义哲学家、法国著名思想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 (Jean-Fran?ois Lyotard，1924—1998)在他的代表作《后现代的条件》中指出，后现代主义是抗拒启蒙运动后迅速膨胀的现代知识体系及其科技化倾向的新型思想文化力量。而后现代主义研究者戴维·哈维(David Harvey，1935—)则明确指出，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导致了“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10]，扭曲了人类社会和文化的结构，不但未能扩大人的自由，恰恰相反，反而把人类引入混乱状态，越来越显示出启蒙理念的虚幻性及其反自然性质。?

　　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对现代资本主义进行批判和反思的思潮，自它诞生及发展以来，一方面继承和发扬了马克思思想中的批判精神，另一方面也以其创造性的成果影响了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社会历史条件下的发展内容及其形式。?

　　所以，马克思对于后现代主义的“先在性”，使马克思实现了“先于”后现代主义的现代性批判;但后现代主义形成后对于现代性的批判，又为马克思逝世之后的“后马克思思想”增添了对现代性的新批判力量，同时也使马克思思想的历史维度增添了其“后在性”的新层面。?

　　实际上，马克思于1883年逝世之后，他的思想发展便进入“后马克思”的新阶段，而恰恰从那个时候起，马克思的思想不再单方面地影响后现代主义，而是出现双方相互影响和相互渗透的新景象。后现代主义在其启蒙思想家尼采等人的引导下，开始开展对现代性的全面颠覆，在客观上继承和发扬了马克思在世时期的批判精神，尤其更深入地从文化思想的层面加强了对现代性的批判。如果说，马克思在世时期的批判重点是现代性的政治和经济，他还来不及实现对现代思想文化的深入批判，那么，形成于马克思之后的后现代主义，从一开始便从文化、语言、艺术、哲学和意识形态的角度挖掘并颠覆现代性的统治基础。[11]?

　　利奥塔在《后现代的条件》中集中批判了启蒙文明的现代知识基础，动摇了现代人对知识的崇拜，并进一步揭示了现代技术的专制统治的性质。[12]利奥塔等人对现代性的独特批判也推动了马克思主义理论队伍的重建，导致了马克思思想在全球化和后现代时代的更新。?

　　四、马克思思想的“现在性”　　?

　　马克思思想的“先在性”及其“后在性”，立足于它自身的“现在性”。“现在”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时刻，长期以来成为了思想家们反复思考和推敲的对象，也成为思想史上对各种伟大思想体系进行评价的关键时间概念。?

　　现在并不只是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过渡性时间，它同其前后阶段之间的关系，不能单从先后序列的线索或以单向单维的一线性和直线性来理解和把握。古希腊的芝诺之所以陷入现在的悖论，就是因为他坚持以单线单向的直线观点来分析现在与其前后的关系。马克思思想和后现代主义既然都是现代性的产物，它们当然会越出传统时间和历史的维度，更集中地体现了时间本身在“现代”和“后现代”的历史时期内的特殊性质。?

　　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利奥塔在1988年出版了一部重要著作《非人》(L’Inhumain)，其副标题就是“时间漫谈” (causeries sur le temps)。利奥塔在书中的“重写现代性”一节中再次说明了与后现代主义相关的时间问题。他认为，所有冠以“前”(pré-)、“后”(post-)、 “……之前”(d’avant)和“……之后”(d’après)的说法，其实都沿用了传统时间观，而其要害就在于忽略“现在”的基础意义。?

　　传统时间观每当论述“现在”的时间意义时，总是把现在置于由过去到现在并自然地导向未来的单向线性结构中，由此贬低和扭曲了“现在”在时间结构中的决定性本体论地位，也掩盖了“现在”中包含的复杂悖论。?

　　利奥塔及其他后现代主义者，特别是德里达，强调“现在”的悖论性及其与后现代主义的关键意义，指出它恰好体现了它的“在场”(la présence)结构的悖论性。任何现在，都是以“在场/缺席”的悖论性质而当场呈现。也就是说，时间中的现在永远都是以“此刻在场出现”的瞬时展现形式而隐含并掩饰“即将到来”、“马上消逝”、“此刻呈现”的三重交叉结构;时间的悖论性恰恰体现在“现在”的三重交叉结构的存在及其变幻莫测的不确定性中。[13]?

　　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遭遇是在特定的历史机遇中发生的。只有在资本主义现代性发展到一定程度，当现代性充分显现其内在矛盾和悖论的时候，原来早已由马克思倡导和进行的批判才能与后现代主义的批判相互衔接，也才能给后现代主义提供深刻的启示。正是在现代与后现代发生犬牙交错关系的时候，时间不断地被现代技术和全球化的高节奏旋律所扭曲，形成了马克思思想与后现代主义所身处其中的当代充满悖论的时间。吉登斯深刻地指出，由于现代技术的专制及其人为虚拟时空的泛滥，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社会结构在时空中的延伸收缩过程。……时间和空间就是被组织起来的社会秩序，就是被操纵而联结起来的在场者和不在场者”。[14]?

　　所以，当代的马克思思想面临着伸缩化的社会时空结构，也遭遇着空前未有的“现在性”，它必须以当代的特殊时空的特征再现马克思思想的“在场”性质及其生命力。?

　　当新自由主义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因苏联等原社会主义国家集团的垮台及全球化的发展而高呼马克思思想的“终结”以及西方自由民主制将是人类历史的最终可行的制度的时候 [15]，德里达却强调了马克思思想“幽灵”的“现在性”即“在场性”[16]。接着，德里达还列举了福山所赞赏的“新世界秩序”的十大祸害，以证明马克思思想“在场”行动的合法性，这十大祸害就是：(1)失业，(2)流浪者的基本人权，(3)各国及各共同体间的无限的经济战争，(4)贸易保护主义和干预主义政策，(5)外债的恶化及其恶果，(6)军火工业和毒品交易的扩大，(7)核扩散，(8)种族间的战争，(9)资本主义黑手在各地的渗透，以及 (10)国际法的失效。[17]?

　　在人类历史进入21世纪以后，全球化的发展以及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的出现，进一步推动了世界范围内的学术界和媒体对马克思的研究热潮，也越来越显示出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在思想和理论方面的类似性及其立场和观点的相互交错性。?

　　所以，深入研究马克思思想与后现代主义的相似性、交错性及其互补性，不仅有利于深入认识马克思的思想的伟大意义，有利于深入认识后现代主义的性质，而且也对于近现代思想史研究以及揭示当代社会和文化的性质，对于发展人类未来的社会和文化，都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人类社会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过程的深化以及后现代主义思潮的传播，马克思的思想又重新受到人们的重视。2003年12月，法国《新观察家》杂志发表专号，题名为《马克思：第三千禧年的思想家》(Karl Marx：le penseur du troisième millénaire)。这本杂志以100多页的特大篇幅，从各个方面论述和论证了马克思思想在21世纪的活生生威力。为该期专号撰写文章的各国思想家都普遍认为，21世纪的展现过程将进一步证明马克思思想的理论威力。

　　注释：?

　　[1] “La Fin du Communisme?L’actualité du Marxisme?”Colloque International，Sorbonne，Paris，17-19 Mai 1990.?

　　[2] Actes du colloque “La Fin du Communisme? L’actualité du Marxisme?”Paris，1995.?

　　[3] Furet,“Marx après le marxisme”.Magazine littéraire，No.324，septembre 1994：43-44.?

　　[4] Droit，R.-P.“Marx pas mort”.In Le Monde，le 8 juillet 1994.?

　　[5] Deleuze，Nietzsche et la philosophie.Paris：P.U.F.1962：53.?

　　[6] Foucault，Dits et ecrits.III.Paris.Galliamrd.1994:39.?

　　[7] Foucault，Surveiller et Punir.Naissance de la prison.Paris：Gallimard，coll.‘Bibliothèque des histoires’.1975：223.?

　　[8] Bourdieu，P.Choses dites.Paris.Editions de Minuit.1987:13.?

　　[9] Tosel，A.L’esprit de scission.Etudes sur Marx，Gramsci，Lukacs.Paris.Les Belles Lettres.1991：98-99.?

　　[10] Harvey，D.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London.Blackwell.1989.?

　　[11] Best，S./Kellner，D.The Postmodern Turn.New York.The Guilford Press.1997; Essays in Postmodern Theory and Culture.Ohio University Press，1987; Bielskis，A.Towards a Postmodern Understanding of the Political：From Genealogy to Hermeneutics.Palgrave Macmillan.2005.?

　　[12] Lyotard，La Condition post-moderne.Paris.Minuit.1979:25-80.?

　　[13] Lyotard，L’Inhumain.Causeries sur le temps.Paris.Galilée.1988：?

　　[14] Giddens，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14.?

　　[15] Fukuyama，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London.Penguin Books.1992：xi.?

　　[16] Derrida，Spebtres de Marx.L’état de la dette，le travail du deuil et la nouvelle Internationale.Paris.Galilée，1993:1-10.?

　　[17] Derrida/Roudinesco，Dequoi demain…Paris.Fayard/Galilée 2001:131.?

　　[18] Le nouvel obeservateur.Paris.Decembre 2003.?

　　(作者：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德法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