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语:网络民众试图站起来
2010-12-29
作者:王晓华
来源:社会科学报
年度网络流行语
给力:中国北方的土话,作为形容词,意思为“很带劲”;作为动词,意思为“给予力量”。同时成就了另一个英文单词ungelivable,“昂给力围脖!”在网友中大受欢迎,“不给力是ungelivable,给力就是gelivable。”
“我爸是李刚”:形容有底气、有资本、气焰嚣张、有恃无恐。源于河北大学的肇事学生:“有本事你们告去,我爸爸是李刚”。这种基于事件的全民造词运动,除了幽默、起哄等情感诉求外,更多的是对某个阶层的一种不满,一种宣泄。
神马都是浮云:“什么都是浮云”的谐音,意思是什么都不值得一提,有抱怨感叹之意。
羡慕嫉妒恨:一语五字,感情却有三层递进:羡慕多了成嫉妒,嫉妒过了成了恨,其中的“纠结”意味却让网络文化开始有了一份自嘲自省,让网络心态产生了一种积极的可能。
非常艰难的决定:自11月3日傍晚腾讯公司与奇虎公司的全面战争打响后,在腾讯公司的官方声明中,“非常艰难的决定”成为了互联网新流行词,并且引发了新的造句大赛,网民纷纷使用该词进行造句,以表达自己对客户端软件不顾用户感受的愤怒。
鸭梨:是“压力”的谐音,也指愚笨但是可爱,只有等着被吃的份,没有吃人的份儿。这或许是感受到压力又不愿被压力所迫的网民的戏谑之语,其中充满了挑战生活的小智慧,也蕴含了化解压力的内在能量。
蒜你狠系列:食品接连涨价,从“蒜你狠”到“姜你军”,再从“糖高宗”到“油你涨”、“苹神马”接力不断,不断上涨的物价也催生了“海豚族”(海量囤积一族)。这也是大众物价上涨的无奈调侃。
上墙:微博走红后带来的新词汇,意思是指把网友发送的相关微博内容,其中的有价值或者有趣味的内容被传送至活动现场的微博屏幕上予以公众展示。出墙、翻墙、上墙……这些老词汇都焕发生命第二春。尤其是上墙一词,纯粹是新媒体时代的新生儿。
凡客体:即凡客诚品(VANCL)广告文案宣传的文体,该广告意在戏谑主流文化,彰显该品牌的个性形象。后来在网络上颇为风行,网友们以“凡客无处不在”,“凡客广告球星版”和“凡客火了”等诸多夺人眼球的标题广为传送。这些“凡客体”经过网民的改造后,或冷嘲热讽,或幽默风趣,但也不乏温馨感人。
我勒个去:“我勒个去”(或“我去”),可以说是一种调侃式的笑骂,有种无奈的意思,就是个叹词,无实际意义,相当于古代的“呜呼哀哉”。
为何一切都变成了“洗具”?
“洗具”不仅仅是“喜剧”的谐音,还是洗什么的器具。洗的对象既包括普通网民自己,还包括权力、体制、强势个体。“洗具”系列流行语敞开了社会与个体的双重欠缺。在调侃性的语句背后,阅读者可以体验到一种对法制和民主化进程的隐秘期盼。
年尾已近,部分媒体开始盘点2010年网络流行语。虽然各家的排名并不相同,但“我爸是李刚”、“神马都是浮云”、“蒜你狠”、“给力”、“鸭梨”、“凡客体”、“非常艰难的决定”却普遍获选。通过对上述流行语的整体解读,我发现它们显示了一种背反式的生活态度:在一切严肃现象中看到可笑之处,将诸多社会感受化为“洗具”,但同时又明确表达了一种对“给力”生活的渴望,而这无疑反映了当下社会心理的矛盾品格。
在国人可以较为充分自我表述的网络空间中,流行语能够即时性地折射出社会心理的变迁。面对中国当代网络文化中的诸多流行语,研究者时常注意到一个意味深长的现象:绝大多数网民都不善于正面表达自己的严肃情感;即使在试图叙述某种悲剧性经历时,他们的文字传达出的东西却几乎总是喜剧性的;喜剧性乃是当下网络文化的主旋律。总体上看,2010年网络流行语可以分为三个具有喜剧意味的系列:以“我爸是李刚”、“蒜你狠”、“苹神马”、“非常艰难的决定”为代表的反讽系列;由“神马都是浮云”牵头的解构语系;强调“给力”状态的感慨句家族。这三类网络流行语皆以调侃、戏仿、搞笑为特色:“我爸是李刚”本来源于生命之殇,直指转型期社会体制的深层弊端,但却最终泛化为搞笑式的调侃;令人痛苦的压力变成了“鸭梨”;“蒜你狠”、“糖高宗”、“姜你军”、“油你涨”、“苹神马”、“海豚族”系列与其说表达了对物价上涨的愤怒,毋宁说透露了一种屈服的姿态;被以“凡客体”解构的人和文化现象几乎均属于民间范畴,调侃它们等于民间的自我调侃;“神马都是浮云”式的断言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对“给力”的渴望,呈现了网民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的无力(“不给力”或ungeliable)品格,展示了对任何严肃追求的不信任态度。最终,不但悲剧感消失了,就连喜剧也化为卑微之至“洗具”。不过,隐藏在“洗具”后面的并非仅仅是滑稽意识,而是远为复杂的精神症候。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悲剧模仿的是比一般人“好”的人。他们的“好”体现为一种承担精神,一种抗争命运的勇气,一种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严肃意识。要成为这种意义上的悲剧英雄,个体就必须独立完成“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成为自己生活的舵手。一个人如果不能完成“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那么,他就不可能具有自我决定、自我塑造、自我承担的悲剧精神。他所能做的不是喜剧性的嘲讽和戏谑,就是把任何苦难都改造成甜蜜的记忆。然而,半是由于体制的制约,半是由于缺乏自我指导的能力,国人还普遍不具有这种自立品格。绝大多数网民不但无力以主体的姿态审视世界,而且不能把自己的悲剧性经历转化为悲剧语言。“我爸是李刚”、 “鸭梨”、“蒜你狠”、“神马都是浮云”之列的流行语都是一种喜剧性表述。它在表面轻松的语气中体现了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和荒诞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正是因为觉察到了生活的艰难,网民们开始向往和赞美“给力”的生活。然而,即使在向往和赞美“给力“的生活时,网民们的无力状态依然显现出来:在有关“给力”的网络话语中,“给力”的主体几乎总是他者而非言说者自己;“凡客体”式的调侃都以“我爱……”为基本句式,显示了对“我”及其严肃追求的讥讽态度。他们知道自己不过是权贵眼中的屁民,其声音会如动物的尾气般随风飘散,产生不了什么“给力“的严肃后果。作为卑微的个体,“被……”是他们生存的常态。在以“被……”为特征的生存中,他们难以站立为“给力“的主体。由于长期处于“不给力”的状态,他们已只能以戏仿、搞笑、调侃、反讽的方式曲折地暗示自己的无力。这种卑微的表达方式总是牵连出自怜、自嘲、自虐的复杂情感,传播网络流行语则成为人们撒娇、博得同情、宣泄情感的重要方式。利用谐音将严肃的语词滑稽化,既敞开了他们对权力的不信任和疏远态度,又展示了他们对自己无力品格的嘲讽。它是一种病灶显示,一种对所欠缺之物的向往,一种对存在之轻的不满和无奈。与之相关的滑稽之笑“显现的是人在矛盾、倒错、荒谬中的不自由境况”。然而,不信任权力而又无力自我实现,网民们最终只能选择“洗洗睡吧”。于是,“喜剧”变成了“洗具”。显然,2010年网络流行语显示了一种与“给力”正相反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暴露了当下社会心理的矛盾品格。
在上述流行语中,“给力” 系列的出现给虚拟的网络空间带来了一缕罕见的亮色。它超越了单纯的反讽和解构,表达了对生活、他者、体制的期待,展示了网络主体试图站立起来的欲望。不过,这种站立的意志还很孱弱,尚未形成“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网络行动。包括“给力”系列的这三类流行语均具有浓厚的喜剧意味。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都是“洗具”的变型。在将一切都化为“洗具”之后,“洗具”自身就凸现出来。“洗具”不仅仅是“喜剧”的谐音,还是洗什么的器具。洗的对象既包括普通网民自己,还包括权力、体制、强势个体。“洗具”系列流行语敞开了社会与个体的双重欠缺。在调侃性的语句背后,阅读者可以体验到一种对法制和民主化进程的隐秘期盼。普通人之所以对“我爸是李刚”、“蒜你狠”、“姜你军”等现象感到无能为力,是因为他们不能充分行使自己的公民权利。人生活在社会中,被社会所制约和成全,“给力”的终极保障是人人可以做主的社会体制。没有人人做主的社会机体,大多数人注定无力与李刚们抗衡,最终只能发出“神马都是浮云”的感慨。渴望过一种“给力”的生活却又要忍受当下生活的无力品格,这正是大多数国人生存的“洗具性”所在。要克服这种“洗具性”,国人不能仅仅期待“给力”的人生,更需要亲自创造一种“给力”的体制和生活。为此,我们必须做出“艰难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