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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松峰:论海德格尔马堡时期的思想演变
2010-12-27 作者:朱松峰 来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23年海德格尔受聘前往马堡大学执教,结束了他的早期弗莱堡时期,开始了五年的马堡时期。这一来之不易的升迁也正好伴随着他思想的演变。早期弗莱堡时期的最后一个讲座与马堡时期的第一个讲座之间,就已显示出了诸多不同之处。到1927年《存在与时间》发表,这两个不同时期思想之间的差别表现得越来越明显。本文试图以海德格尔早期弗赖堡时期的“实际生活经验”(faktische Lebenserfahrung)概念为基点,阐明他马堡时期思想的如下主要变化:“缘在”(Dasein)取代“实际生活(经验)”成了核心话语;存在论问题,或者说存在自身的问题越来越被强调和凸显;时间和真理问题得到了更加明确而深入的关注和阐释。但是,这些彼此内在相关的变化也并非凭空而来,而是都萌发于他早期弗赖堡时期的“实际生活经验”思想,尤其是它的“前理论”和“动荡”(Bewegtheit)这两个最基本的特征。

  一、“实际生活经验”与“缘在”
  
  在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时期和马堡时期的思想之间,最为明显不过的一个变化就是“缘在”取代“实际生活(经验)”成了核心话语。
  
  事实上,早在其博士论文中,海德格尔就已使用了“Dasein”一词。在那里,它泛指“一种存在方式”或“一个存在领域”。只是到了1919年的战时亟须学期,突入到生活体验领域之后,相关于自我世界,“Dasein”才渐渐地摆脱了其泛指的含义,越来越倾向于专属于人和实际生活经验,以至于 “Dasein”和“实际生活”被划上了等号。
  
  在1919/1920冬季学期的讲座《现象学的基本问题》中,海德格尔开始把“生活的整体”视为一种独特的缘在,并指出:实际生活不是首先发现缘在,而是它自身就是缘在。在1920年夏季学期的讲座《直观和表达的现象学》中,他又把人称作“实际自我世界的缘在”、“具体的、个体的、历史的缘在”①。在1920/1921年冬季学期的讲座《宗教现象学导论》中,他还提出了一个复合词——“实际的生活的缘在”(faktisches Lebensdasein),并明确地把“实际缘在”称作彻头彻尾的新范畴。这意味着海德格尔已经开始意识到了,相对于“人”和“实际生活经验”,“缘在”这个概念所具有的特殊意义。
  
  在1921/1922年冬季学期的讲座《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现象学研究导论》中,海德格尔将“缘在”和“实际生活”、“实际经验”并提,提出了“作为生活之实际性的缘在”、“作为生活的人的缘在”。另外,在该讲座中,他还第一次提出了“‘Da’的存在意义”问题,并认为对于这个问题来说,生活的“实际性”是构造性的。而且,他还把“Da”和 “sein”分开后再用短线连起来,把第一个字母大写,从而造出了“Da-sein”这个词。这表明,对于“缘在”这个词的独特价值和意义,此时的海德格尔有了更加明确的认识,并开始对之加以利用和发挥。不过,就“缘在”这个词的演变而言,他在该讲座中所获得的最为关键性的洞见是,在“生活”这一表达的动词和名词含义中,回荡着如下的意义:“生活=缘在、在生活之中并通过生活的‘存在’(Sein)”。②这句话意义重大,它一方面表明了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时期(1919-1923)与马堡时期(1923-1928)在思想上的关联,即“生活”就等于“缘在”,或者说“缘在”来自“生活”,是在“生活”的根基上生发出来的③;但另一方面,它也预示着由于潜藏在后面的“存在”问题,“生活”必然要被“缘在”所代替。
  
  于是我们看到,虽然在1922年的那托普手稿中,海德格尔还将“人的缘在”(menschliche Dasein)、“实际的人的缘在”与“实际生活”并称为哲学研究的对象,但是在早期弗莱堡时期的最后一个讲座(即1923年夏季学期的《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中,他开篇即明确宣称:从缘在而来,并为了缘在,哲学才“在”。在该讲座中,他有意地把“缘在”作为一个专门术语提了出来,并强调指出:实际性解释学的任务之一就在于澄清“Da”这一基本现象,对“缘在”进行范畴的—存在论的刻画。而“生活”、“实际生活”、“实际生活经验”等词,在该讲座中则已很少被提及了。④
  
  在马堡时期,海德格尔继续着上述已经开始了的演变,只是更加彻底化了。这一时期的第一个讲座,即1923/1924冬季学期的《现象学研究导论》,开篇就提出:“我们决定把缘在作为我们的主题。”于是,在该讲座中虽然“生活”一词还偶尔出现,但是“实际生活(经验)”已然淡出了他的视野,并基本上被“缘在”所代替。只是在对该讲座第27节的一则非常简短的补充中,海德格尔提及了“实际生活的经验脉络”。而在1924年夏季学期的讲座《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基本概念》中,到处出现的已是 “人的缘在”,同年的演讲则已明确地用“缘在”来意指人的生活的存在。⑤在此后的讲座中,“实际生活经验”一词更是难觅踪影了。
  
  那么,接下来需要回答的一个问题自然就是:海德格尔为什么要用“缘在”来替代“实际生活(经验)”呢?
  
  一个明显的原因在于:在对当时哲学界正在盛行的“生活”、“经验”、“体验”这些时髦概念的使用上,早期弗莱堡时期的海德格尔打一开始就心存疑虑。比如,“Leben”一词所具有的生物学含义就是他一直试图避免的。所以,我们看到,他曾一再地抱怨“Leben”这个词所具有的容易招致误解的多义性。在1919年战时亟须学期的讲座中,他就指出:“体验”这个词如今已被如此地滥用了,以至于它不再适用了,所以最好是把它扔到一边儿去。但是,他也看到,在当今哲学的讨论中,使用这个词又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当时他只得迫切地要求重新理解“体验”的本质。这也就意味着,对海德格尔来说,“实际生活(经验)”这个概念的使用,一开始就是在还没有彻底理解和无法更为恰当地言说生活体验的情况下,而不得不采用的权宜之计。相应地,一开始他就在寻找着更为合适的替代概念。而以“Dasein”这个词来接替它则是一个自然的选择,因为“Dasein”本来就有“生活”的含义,从而使得这个词语上的替代能保证思想的连贯性。正因此,就如张祥龙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即使“到了《存在与时间》,‘人的实际生活经验’被‘缘在’(Dasein)所代替,但两者的基本思路是一脉贯通的”⑥。
  
  不过,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在马堡时期,存在自身的问题越来越被强调,时间和真理问题得到了更加明确的追问和阐释,而“实际生活(经验)”这个概念却显然无法明确地、灵活地体现海德格尔的这些思想变化了。在这种情况下,他逐渐找到了“Dasein”,试图借之来凸显新的思想内涵。这是因为:
  
  第一,在德文中,“Dasein”本来就有“存在”的含义,而且从词形上来看,这个词就已显然不过地包纳着“sein”(存在)了。在1922年夏季学期的讲座中,海德格尔就已明确指出:“‘Da’规定着‘是’(ist)及‘是什么’(Was es ist)的意义”。⑦所以,“Dasein”可以表达“缘在”是“存在”的显明场所的意思,即缘在在意蕴世界中先行理解着存在而生存着。如海德格尔在 1924年夏季学期的讲座《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基本概念》中所言:“通过对存在者的‘Da’特征的阐释,它的存在将成为可见的。”⑧这样,通过与 “Sein”的紧密关联,海德格尔的“Dasein”这个概念把存在论的倾向在语词和语义上表达了出来,实际生活经验在“Da”中准确地表达了自身。所以,在1929年的《什么是形而上学》一文中,他说道:为了用一个术语描述人与存在的本质性关系,“Dasein”被选来指人之为人的那个存在领域。⑨布鲁恩也已证实:1921年海德格尔就在“存在的场所”的意义上使用了“Dasein”一词,因为他已经看到,“Dasein既指世界的存在也指人的存在”,而世界及世内存在者都是存在的一个拓扑的“Da”。⑩
  
  第二,“Dasein”中的“Da”作为一个指示副词,像一束指向暗冥之境的光一样,显现出敞亮的时空,因此它与“揭蔽”相关。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指出的那样,“Da这个词意指着这种本质性的展开状态”(11)。这也就意味着,“Dasein”蕴涵着与“真理”的内在关联。就此,张祥龙先生曾指出:“Dasein从根本上就具有这个存在的空间……这个Dasein本来具有的存在空间乃是一种‘解蔽’或‘打开遮盖’的状态”,“所以,‘Da’具有‘解蔽’、‘打开’、‘疏朗开’这些与真理密切关联的意义”。(12)
  
  第三,“Dasein”中的“Da”有“这儿”、“那儿”、“这时”、“那时”的含义,因此它可以表明实际生活经验与时间的关联。而海德格尔用“缘在” 取代“实际生活经验”的一个目的,恰如克兹尔所指出的那样,就在于突出人的“时间性的特定性”(temporal particularity)(13)。而且,无“此”就无“彼”,有“彼”必有“此”,相生相灭的“这儿”与“那儿”、“这时”与“那时”的缠结可以表明,“实际生活经验”是在缘起缘灭的变动之中而存在的。“Da”既不是“这儿”也不是“那儿”,既不是“这时”也不是“那时”,而就是它们之间的动荡、缠结和变易,这就是它的存在。它只有在“去存在”(zu-Sein)中,才是其自身。可见,如海德格尔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洞见到的:“运动形成了存在的本己的 ‘Da’特征”。(14)他可以把“Dasein”写为“Da-sein”来表示这一点,而“faktische Lebenserfahrung”这个词则无法灵活地做此种语言游戏。这也是本文随张祥龙先生把“Dasein”译为“缘在”的一个原因。“此在”、“亲在”、“本是”这些译法的一个根本缺陷就在于,无法明确地表达出“Dasein”乃是运动着的存在。
  
  综上所述,“实际生活经验”有一个被“缘在”逐步替代的过程,这一过程在早期弗莱堡时期就已现端倪,马堡时期只是将之进一步明朗化、彻底化了而已。但是,这个过程不是一个分道扬镳的过程,而是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也就是说,“缘在”是在“实际生活经验”的根基上生长出来的果实,承继、吸纳了后者的基本因素和特征。所以,对于代替了“实际生活经验”来凸显存在、时间和真理问题的“缘在”来说,“实际生活经验”所具有的倾向性、显明性、世界性、意蕴性、历史性、实际性等前理论特征和“前握—后握”、“前构—回溯”、“失去自我—赢得自我”、“没落—反没落”的动荡特征,依然是其最基本的和本质性的特征。

  二、“实际生活经验”与“存在”
  
  根据海德格尔自己的说法,他早期的著作开启了一条曾锁闭着的漫漫长路的起点,即存在与语言的问题。(15)这也就是说,“如何用语言恰当地言说存在”是他一开始就关注的问题。
  
  海德格尔是带着对存在问题,即“存在的统一意义是什么”这一问题的困惑而踏上其思想征程的。在其作于1915年的教职论文中,他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第一个答案:存在就是有效(Gelten)。然而,随着对历史的兴趣日益增强和向实际生活经验领域的逐步迈进,他发现这个答案乃是他囿于“理论判断的逻辑之物” 这一特殊存在领域之内的结果,或者说是他对无时间地普遍有效之物的偏爱的产物。实际上,“作为普遍有效真理的存在”并不是“存在”的统一意义,而是只适用于作为系词的“存在”。实际上,在1913年一则书评中,海德格尔就已洞见到: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并没有死,也就是说,他们如下的问题依然存在,也无法回避:抽象思想的无时间性的现实(Wirklichkeit)与感官知觉的时间性的现实之间的裂隙,如何弥补?通过博士论文和教职论文对不同存在领域的探讨,他发现可以弥补这裂隙的意义之源是活生生的精神生活(lebendig Geist),并进而将之导向了实际的生活体验。所以,当早期弗莱堡时期的海德格尔把“实际生活经验”作为核心现象来探讨时,存在问题仍是其背后的推动力,并依然时而显现。
  
  比如,1920年夏季学期的讲座《直观和表达的现象学》之所以把“生活”作为“原初现象”来探讨,乃是为了以之为根源来解构两组对立,其中第一组对立就是历史的相对性、偶然性与理性先天之物的绝对有效性之间的对立,这显然就是上面所谓未死之存在问题的继续。 1920/1921年冬季学期的讲座《宗教现象学导论》则明确指出:“问题是存在概念的起源。理论解释的述谓的‘是’出自原初的‘我是’,而不是反之” (16)。而在1921/1922年冬季学期的讲座《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现象学研究导论》中,通过对作为牵挂的一种样式的哲学之定义的探讨,海德格尔再次涉及了存在问题。
  
  海德格尔指出,“定义”应当是原则性的(prinzipiell)、形式指引的(formale anzeiged)。这里所谓的“原则”乃是指某物由之而出的东西,是一切都依赖之的东西。他认为,这原则应是被定义对象的“存在样式” (Wiesein),而非其存在内容(Wassein),前者作为原则规定着后者。原则性定义的关键就在于把对象的“存在样式”显示出来。在他看来,哲学乃是实际生活经验的一种样式、一种关联行止(Verhalten),而这关联行止之所向,或者说它所“拥有”的就是“存在”、“存在的意义” (Seinssinn)。因此,对于给哲学下定义来说,所要面对的对象就是“与作为存在的存在者(Seiende als Sein)的、认知的关联行止”。这样,在对哲学的定义中,哲学自身的对象就一同被显示了出来,它即“作为存在的存在者”或“存在的意义”,也即“存在的存在”(Seinssein)或“存在‘存在’(ist)”。所以,他明确地宣称:“哲学是‘存在论’(Ontologie)”,而且是彻底的存在论。(17)如马克瑞尔所言,在此,海德格尔从战时亟须学期所说的“作为直接的直观着的有”转向了“作为存在之领会(Seinsverstndnis)的理解(Verstehen)”(18)。
  
  另外,1922年夏季学期,海德格尔举办了讲座《对亚里士多德关于存在论和逻辑学的部分论文的现象学解释》,其目的就在于对亚里士多德存在论的根本性理解。它要探寻的问题就是存在者根据其存在特征是什么,即存在者的存在意义(Seinssinn) 问题。就此而言,1923年夏季学期讲座的题目由《逻辑学》改为《存在论》,绝非只是出于避免与其他人的讲座重名这一外在原因而随意为之的。海德格尔在该讲座的导论中就明确提出,“存在论”和“存在论的”指示着对“存在自身”(Sein als solche)的追问和规定。而且,他还认识到,虽然传统存在论宣称自己涉及的是对存在的普遍规定,但实际上它只是看到了存在的某一特定领域。这里显然已有了后来所谓的“存在论差异”的苗头。
  
  由上述可见,并不像费赫和施密茨所说的那样,在海德格尔的早期讲座中明显没有存在问题,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海德格尔对存在论不感兴趣(19),事实上,早期弗莱堡时期的海德格尔不仅没有放弃存在问题,而且他的目的恰恰在于从“实际生活经验”出发,重提存在问题。如波格勒所言:海德格尔在早期弗莱堡讲座中,试图逃避经院主义的传统存在理论,意识到“存在,或存在论必须依据对实际生活的解释、实际性的解释学而再次成为问题”(20)。这一重提是通过对“我是什么(Was ist das Ich)?”这一问题的追问而进行的。
  
  在 1919/1920年冬季学期的讲座《现象学的基本问题》中,海德格尔就已明确指出:“最终的现象是活生生自我的自发性(Spontaneitt),从其中可以获得‘存在’(Existenz)(21)的基本意义。自我在其生活中的实行(Vollzug)的基本意义赋予‘存在’之意义以原初的含义”。(22)1920年夏季学期的讲座认为,先天的东西乃是理论地、对象化地被推导出来的,绝非是原初的,原初的东西只能是实际生活不断地实行着对自身之革新的、历史的自我世界。在《那托普手稿》中,海德格尔则明确认识到:“哲学研究的对象是就其存在特征而被追问的人的缘在”,“哲学的基本问题关乎实际生活的存在。在这方面哲学是原则性的存在论”,而“实际性的存在论”则是世界之特定领域的存在论。(23)也就是说,他已经看到:就如永远有效的逻辑之物一样,实际生活经验也只是一个特定的存在领域,而非存在自身。不过,实际生活经验却是通向存在自身的恰当入口。在1923年夏季学期的讲座中,海德格尔就明确指出:只有从实际缘在出发,才能获得引导着所有问题的存在的决定性意义,并提出了“生活的存在论”。(24)
  
  在马堡时期,海德格尔承继着早期弗莱堡时期的上述思路,试图通过对由“实际生活经验”演变而来的“缘在”之存在的领会,来理解其他存在者的存在,最终获得存在的原初统一意义。
  
  1923/1924年冬季学期的讲座《现象学的基本问题》指出:“对一个存在者的存在特征的规定,通过对牵挂的解释才是可能的”,“追问的存在者(缘在)从根本上一同规定了被追问的存在者的存在”(25)。为此,在该讲座中,他对存在论历史及其逻辑第一次进行了完全自觉的解构,极力表明笛卡儿、狄尔泰以及胡塞尔的致命缺陷就在于对存在问题的延搁(Versumniss der Seinsfrage),即没有把意识或生命的存在作为问题明确提出来。
  
  1924年夏季学期的讲座《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基本概念》则强调:“存在者最终总是就其存在而被言说。在所有对存在者的自然解释中都有一个特定的存在意义在引导着,它无须在范畴上是明确的。”缘在原本就具有一个由其对存在的“前有”、“前见”和“前概念”所构成的解释学境域,所谓“解释”就是存在者在其存在中对自身的言说。另外,在该讲座中他还指出:生活存在(Lebendsein)是对存在的所有进一步考察的出发点,并第一次明确提出了“存在者层次上的”(ontisch)和“存在论层次上的”(ontologisch)之间的区分。(26)
  
  1924年的演讲又指出:缘在总是牵挂着它的存在,对缘在的牵挂总是把存在也置入了牵挂之中。1924/1925冬季学期的讲座《柏拉图的〈智者篇〉》提出了“缘在的存在论”,并指出:对古希腊哲学的研究是以阐明存在论的研究背景为核心的,因为希腊人是从实际缘在自然的、最切近的存在解释中,引出它们隐蔽着的存在意义的。(27)
  
  在1925年夏季学期的讲座《时间概念的历史引论》中,海德格尔达到了如下的洞见:传统上对存在领域的基本划分没有先行把握住存在自身的意义问题,对于存在自身这一问题的提出来说,只有缘在自身才是其唯一的根基,因为“在世界中存在”的缘在自身原初地就具有意义,存在问题在缘在不确定的前理解中才出现。缘在不仅在存在者层次上,而且在存在论上都是关键性的。但另一方面,海德格尔明确指出:缘在分析的任务在于提出存在自身的问题,赢得缘在的整体只是一个过渡性的思考。(28)
  
  综上所述,在早期弗莱堡时期的海德格尔那里,“存在问题”依然是一个引导性的、推动性的问题。而他的新洞见则在于:只能从“实际生活经验”或“缘在”的自我存在出发,才能以前理论的方式恰当地理解和言说动荡性的存在领域,从而才能寻得存在的原初意义。而他在马堡时期对“存在问题”的探讨也是遵循着同样的路向。这也意味着,他对前理论的、动荡的“实际生活经验”的理解从根本上决定着他马堡时期对存在问题的处理和解答。

  三、“实际生活经验”与“时间”
  
  早在其教职论文中,海德格尔就看到了他那个时代对时间的兴趣在不断增长,以及对中世纪哲学进行历史性考察的必要,并曾试图弄明白中世纪的司各脱是如何规定“时间”范畴与动词之间的关系的。他1915年的大学试讲论文则直接阐释了历史科学中的时间概念问题。自此,突破传统哲学和具体科学的立场、姿态和方法,寻找对时间的恰当理解,从而获得对存在意义的原初理解,就是海德格尔的一个核心任务。那么,对于这个任务来说,他早期弗莱堡时期的“实际生活经验”思想有何意义呢?他的这一思想对其马堡时期对时间问题的处理,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这就是我们下面的论述所要回答的问题。
  
  在早期弗莱堡讲座时期,海德格尔虽然没有再专门详细阐释过时间问题,但是并没有放弃或遗忘了这个问题。比如,1919/1920冬季学期的讲座《现象学的基本问题》中,他就提到了与境域相关的时间问题。而1920/1921年冬季学期的讲座《宗教现象学导论》则在基督再临的境域中阐述了“时机”(kairos)问题。对他关于时间问题的探讨来说,这一阐述是一个关键性的突破,因为它抛弃了姿态性的、对象性的时间,把时间与实际生活在畏中痛苦的当下自我决断从根本上关联了起来。于是,海德格尔认识到,“时间问题必须以我们在实际生活经验中原初地经验时间性的方式来被理解”。(29)1921/1922年冬季学期的讲座中,他用“时机化意义”整合了内容意义、关联意义和实行意义 (Vollzugssinn)。在那托普手稿中,他又看到:对于存在论来说,死亡绝对是构造性的问题,它是实际性的一个构成性因素,是解释缘在之时间性的关键现象,而且,历史性的基本意义也只能在时间性的基础上被规定。1923年夏季学期的讲座则起首就指出:“实际性”意指缘在的当下各是 (jeweilig)的存在,缘在就是在特定时刻的逗留。这也就是说,生活的实际性或缘在与时间内在相关,或者说实际生活经验或缘在就是时间性的存在。而且,在该讲座中,海德格尔还对自己以前曾持有的排序分类(Ordnen)的哲学立场进行了自我批评。他看到,这种立场一上手就依据类型、本质普遍性来把握时间性的东西,因而时间性的东西自身并没有得到追究,而只是被看做排序分类的出发点,被认为只有通过被纳入永恒之中才能得到最终的规定。
  
  总而言之,对早期弗莱堡时期的海德格尔而言,实际生活经验自身就是时间性、历史性的存在,它在其当下各是的境域中时机化自身,在畏和痛苦中决断自身。只有依据对实际生活经验自身之时间性的这种理解,才能理解原初的实际生活经验,进而赢得对存在意义的恰当理解。这也就是说,他试图从实际生活经验的时间性来理解存在。就此,巴姆巴赫曾指出:在1923年夏季学期的讲座中海德格尔就清楚了,实际性的解释学包含着在时间境域内对存在的解释。(30)
  
  海德格尔在马堡时期对时间的理解,也是顺着以上思路走下来的,只是时间的结构性特征越来越被强调了。
  
  1923/1924年冬季学期的讲座《现象学的基本问题》就已明确指出,缘在从“已经”(schon)向“尚未”(noch nicht)的扩展是其基本的结构,它出自在牵挂中被确定的先行而一同牵念着它的过去,并一同把自己带入现在,这种时间性使得缘在成了历史的。而且,他还指责笛卡儿一点儿也没谈到在生与死之间的时间扩展,认为笛卡尔对确定性的牵挂本质上就是缺少对时间性的牵挂,结果是把所有的存在都摆在了同一个平面上,因而没有遭遇到“缘在”自身。1924年夏季学期的讲座《亚里士多德的基本概念》发现,对亚里士多德来说,“言说”、“美德”作为缘在的存在方式都是由时间规定的,所谓的“中庸”无非就是对瞬间的恰当决断,“善”也与作为“kairos”的时间相关。也正因此,为善才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海德格尔强烈谴责巴门尼德和希腊科学没有真正地面对时间所带来的痛苦,而是享乐于理论思辨之中。1924年写就但没有公开发表的一篇文章,以及同年为马堡神学会所做演讲的题目都是《时间概念》,在其中海德格尔指出:“缘在就其存在的最极端可能性而言,是时间自身,而不是在时间之中。”(31)出于这种时间性,缘在可以先行到未来,从而可以把握它的极端的可能性,即死亡,从而对存在有着先行的理解。1925年的卡塞尔演讲中,海德格尔也看到,本己的历史实在是人的缘在自身,它的基本特征是时间,因而只有在时间特征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弄清楚人的存在是历史的。(32)所以,1925年夏季学期的讲座《时间概念的历史引论》原本打算讲三个部分,其中第一个部分分析时间现象以获得恰当的时间概念,第二个部分探讨时间概念的历史,第三部分就是要把时间解释为一般存在问题,以及特殊的历史和自然之存在问题的视域,即以时间为线索展开存在问题。
  
  综上所述,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时期从期待基督再临的实际生活经验出发来理解时间,把时间与实际生活在畏中痛苦的当下自我决断联系起来,将实际生活经验自身看做是时间性的并因而是历史性的存在,从而突破了传统的理论姿态,以前理论的方式把握了时间,获得了对动荡不安之存在的原初理解,赢得了决断本真自我的时机。这一思路从根本上规定着他马堡时期的时间观念。因此,只有从被看做前理论的、动荡的“实际生活经验”之模型的期待基督再临的原初基督教生活经验,它的实行的时机化、它的不断革新自我的历史性,及其原初动机出发,海德格尔马堡时期突破了传统观念的“时间”概念才能得到恰当的理解。

  总结
  
  海德格尔马堡时期的思想乃是原本就包含在他早期弗莱堡时期思想中的一些因素、倾向和动机的深化与扩展。其中最为关键和重要的就是“实际生活经验”所具有的“前理论”和“动荡”这两个基本特征。他早期弗莱堡时期对“实际生活经验”的这两个特征的理解和阐释,从根本上决定了其马堡时期思想的演变。所以,只有透彻理解了“实际生活经验”及其基本特征,海德格尔马堡时期的思想才能得到通透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实际生活经验”思想是海德格尔马堡时期思想的源泉。
  
  (收稿日期:2010-04-20)
    
  注释:
  
  ①Martin Heidegger, Phnomenologie der Anschauung und des Ausdrucks: Theorie der Philosophischen Begriffsbildung,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3, S.86.
  
  ②Martin Heidegger, Ph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zu Aristoteles: Einführung in die Phnomenologische Forschung,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5, S.85.
  
  ③索洛克兹甚至因此而把“缘在”和“实际生活”直接看做是一回事儿(Angel Xolocotzi,Der Umgang als“Zugang”,Berlin: Duncker & Humblot,2002,S.23)。不过,他的这一提法显然是有失精当了。海德格尔用一方来代替另一方,这意味着二者之间毕竟存在着不同的地方。
  
  ④不过,在该讲座中,海德格尔还偶尔有“实际生活(缘在)”的说法(参见《海德格尔全集》德文版第63卷,第81、85页)。
  
  ⑤Martin Heidegger, Der Begriff der Zeit,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4, S.111-112.
  
  ⑥张祥龙:《从现象学到孔夫子》,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02页。
  
  ⑦Martin Heidegger, Ph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Ausgewhlter Abhandlungen des Aristoteles zur Ontologie und Logik,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5, S.231.
  
  ⑧Martin Heidegger, Grundbegriffe der Aristotelischen Philosophie,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2, S.25.
  
  ⑨Martin Heidegger, Was Ist Metaphysik, Frankfurt am Main: V. Klostermann, 1955, S.13.
  
  ⑩Jonh van Buren, The Young Heidegger: Rumor of the Hidden King, Bloomington and Indian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4, p.251.
  
  (11)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1967, S.132.
  
  (12)张祥龙:《从现象学到孔夫子》,第77、81页。另外,伽达默尔还认为,作为“Da”而发生的东西就是后期海德格尔所谓的“存在的澄明” (Gadamer, Heidegger's Ways,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4, p.23),也即无蔽的真理。
  
  (13)Theodore Kisiel, Heidegger's Way of Thought: Critical and Interpretative Signposts, New York·London: Continuum, 2002, p.52.
  
  (14)Martin Heidegger, Grundbegriffe der Aristotelischen Philosophie, S.287.
  
  (15)Martin Heidegger, Frühe Schriften,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8, S.55.
  
  (16)Martin Heidegger, Phnomenologie des Religisen Lebens,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5, S.92.
  
  (17)Martin Heidegger, Ph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zu Aristoteles, S.60.
  
  (18)Rudolf Adam Makkreeel, "Heideggers Ursprüngliche Auslegung der Faktizitt des Lebens: Diahermeneutik als Aufbau und Abbau der Geschichtlichen Welt", Zur Philosophischen Aktualitt Heideggers, Band 2, Frankfant am Main: Vittoho Klostermann,1990, S.186.
  
  (19)Pierre Keller, Husserl and Heidegger on Human Experien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S.87.
  
  (20)Otto Pggeler, Martin Heidegger's Path of Thinking, Atlantic Highlands, NJ: 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al, Inc., 1987, p.19.
  
  (21)此时,海德格尔显然还没有在“生存”的意义上来使用“Existenz”一词,因为他在该讲座中所讲的是被经验到的东西的“Existenz”(参见《海德格尔全集》德文版第58卷,第104页)。
  
  (22)Martin Heidegger, Grundprobleme der Phnomenologie (1919/1920),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3, S.261.
  
  (23)Martin Heidegger, Ph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zu Aristoteles: Ausarbeitung für die Marburger und die Gttinger Philosophische Fakultt,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2, S.10, S.29.
  
  (24)Martin Heidegger, Ontologie: Hermeneutik der Faktizitt,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8, S.1-2, S.65.
  
  (25)Martin Heidegger, Einführung in die Phnomenologische Forschung,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4, S.57, S.76.
  
  (26)参见《海德格尔全集》德文版第18卷,第271-272、274、283、273、291页。虽然在以《海德格尔全集》第61卷的形式出版的 1921/1922年冬季学期的讲座中,海德格尔就已提到了这两个词,但却是在无法确定其具体时间的某个时候,后补插入到该讲座中来的一句话中提到的(参见《海德格尔全集》德文版第61卷,第53页)。
  
  (27)Martin Heidegger, Platon: Sophistes,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2, S.369, S.469.
  
  (28)Martin Heidegger, Prolegomena zur Geschichte des Zeitbegriffs,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9, S.424.
  
  (29)Martin Heidegger, Phnomenologie des Religisen Lebens, S.102, S.65.
  
  (30)Charles R. Bambach,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as Destruction——the Early Heidegger's Reading of Dilthey", Philosophy Today, 1993. Vol.137, Lss.2, p.122.
  
  (31)Martin Heidegger, Der Begriff der Zeit, S.118.
  
  (32)Martin Heidegger, Supplements: From the Earliest Essays to Being and Time and Beyond, edited by John van Buren,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2, p.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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