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信仰三人谈
2010-12-03
作者：李向平
来源：社会科学网
巫术盛行，问题在于社会
华东师范大学 李向平
● 我们这个社会，无法为一种信仰模式提供一个公开的社会化实践空间。而只能使信仰成为私人的、神秘的、巫术的信仰。
对于李一，一位网友的批评很是深刻。他说：“一个拒不执行法院判决的“老赖”，摇身一变成为横跨政商教三界的社会名流，一个本无任何宗教身份的人，在缙云山修道观、收门徒，土地是怎么获批的，资金是怎么获得的，均信息不明。在一个公开透明的社会里，李一其实很难做到这些。社会越公开，舆论越自由，社会秘密就越少，通过制造神秘来达到某种目的的运作空间也会越小。”
实际上，各种信仰模式的社会学实质，均等同于一个社会的结构，或者说，信仰模式与社会结构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同构性。如果一种信仰方式具有一定的社会共享结构，其信仰不仅仅是私人的信仰方式，不仅仅是宗教高人所能够掌控的神圣资源，那么，这一信仰模式便会是所有信仰者能够普遍认同、参与、实践的信仰模式。为此，这一信仰的领袖就不会具有那样大的宗教特权，而信仰的民主与社会的实践方式，则会使这一宗教领袖不得不承当为所有信仰者服务的责任，而非简单的领导，甚至是变质为宗教权贵。
因此，宗教社会学强调信仰结社和信仰表达的社会化与民主化，期待与努力的则是信仰生活的民主和宗教发展的理性化。即便是宗教领袖也无法对信仰者颐指气使，而只能是信仰者团体中的一名普通信仰者而已。所谓信仰面前人人平等，这才有可能。
市场与官场的巫术信仰方式，是左右着中国人的最基本的巫术。这种信仰方式，阻碍着现代信仰的建构。社会追逐财富，富人给你造神。财富与神灵，中国社会的两大巫术。巫术信仰的毛病是因为社会结构的狭小以及社会信仰的缺失。我们这个社会，无法为一种信仰模式提供一个公开的社会化实践空间。而只能使信仰成为私人的、神秘的、巫术的信仰。
表面上，李一常说，“成为你自己，信仰你自己”，认为“道”的修炼，在于希望你认识自己。每一个信仰自己的人，在他们自己觉得还能把握自己的时候，他才可能会相信自己；可是，在他们自己无法把握自己命运之时，他只好去相信一个高人，信仰一个等同于神的人。这个人，就是像李一这样的神秘高人。其信仰模式的基本特点是，把对人的信奉视为对神超验力量的事奉，而个人的地位与权利，就成为了最好的信仰替代品。
这样，信仰就不是规范，而是养生成仙的条件。信仰依人而行，信仰条件因人而异。如何信仰你自己呢？信仰是个人的，但信仰的实践与表达，却不是个人的事情了。对于当前社会而言，它不但无法为这种神秘的巫术的信仰纠偏提供可能，反而使信仰条件因此而出现了变异，出现了信仰关系的不平等。
李一事件三问
复旦大学宗教学系 李天纲
● 民间信仰并非是社会之敌，允许它们生存，有利于“文化多样性”的发展，有利于社会矛盾的调谐。
李一事件，似乎是过去了。冷静下来，应该想一想，近年来中国社会的宗教生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应该对当代中国人苍白的精神世界负起责任来，把应该思考的、应该讨论的问题说出来。我要问的是：
问题一，李一事件，作为当代信仰复苏的一种现象，合理不合理？问题二，李一之类，表现目前体制宗教的一种异动，正当不正当？问题三，李一本人，扮演一个现代道士和道教领袖，够格不够格？
问题的序列，从社会，到体制，到个人，我们可以做一个抽丝剥茧式的分析。首先，李一作为一次事件，肯定是中国社会信仰复苏的一次表现，我认为非常合理。所谓“合理”，就是说它具有强大的内在逻辑，绝非骂它是一次“骗术”，就能够解决的。“文革”后，“最后的反迷信”（“扫四旧”）结束了，三十年来，各地的民间信仰一直在复苏。气功、养生、风水、祀祖先等，这些“非科学”现象，作为多数社会，尤其是华人文化传统社会（如台、港、澳、新）都允许存在的一般民间信仰，并未对现代科学、社会、法制、文化、教育体系构成大的冲击，大多只是作为个人行为发生。三十年的“宽容”政策，证明民间信仰并非是社会之敌，允许它们生存，有利于“文化多样性”的发展，有利于社会矛盾的调谐。我认为，这个“合理性”，在大多数批判“李一事件”的言论中，被严重忽视了。
第二，李一作为一类群体，表明了中国基层社会的重组过程中，正在出现一批民间精英。“李一之类”，试图领导目前的信仰复兴运动，而我认为他们不够正当。所谓“正当性”，特指 “民间性”。李一确实是从社会底层跌打滚爬上来，但他主要还是走了官路，拿到了“缙云山”，弄到了“副会长”，最终发迹。对比台湾从国民党的“威权社会” 走出来的时候，佛光山的星云法师、法鼓山的圣严法师、慈济功德会的证严上人，都是在民间社会建立了自己的事业基础，获得社会上的普遍认可，才被推崇为宗教领袖的。比较起来，李一的“得道升天”，靠了钦点，倒是和历史上的王真人没有什么区别。在宗教界，现代宗教领袖如果缺乏充分的“民间性”，就很难具有传承的“正当性”，李一只是一个例子罢了。
第三，李一本人作为一个道士，是否合格？这个问题要分二种标准来回答。按现有的标准，李一肯定是合格的。他在上海城隍庙拜了泰斗级的道士陈莲笙为师，还有道教协会认可的程序。如果李一不合格，那么全国的道士，有几个是合格的？媒体认为李一的那一套，根本就是江湖骗术。那是媒体和公众高估了大陆道教的“现代性”，到目前为止的大陆道教，仍然是一种古代宗教，本身就充斥着很多需要被改造、被更新、被重新诠释的东西。中国宗教都需要一次“宗教改革”，以适应现代人的精神生活。这方面，基督教、天主教和佛教做得较好，而道士和道教的现代根基最为薄弱。现代社会需要的道士，是那种不那么装神弄鬼，有知识，有文化，具有良好精神状态的异人。借鉴台湾“一贯道”从一个大陆迁移过去的歪门邪道，转型为一个信仰和言行都很健康的民间宗教，大陆道教的改造，任重道远。按照这个标准，“李一本人”，作为一个现代道士，是不够格的。
心魔未尽，必遭境魔
上海市宗教学会副会长 刘仲宇
● 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反对者不能强制别人不信，信之者也不能强制别人信，这恐怕是民主社会里必须有的宽松环境。
传媒上热炒李一事件已过去了一段时间，而从最近的动向看，所谓“李一事件”，是一次有意挑起的网络暴力。
非常不正常的是，大多数人在没有找到证明李一是骗子的事实时，却在将李一妖魔化的前提下，做起了各种各样“分析”。而其中有些人又将之引导到对道教养生，甚至于对整个道教的攻击。
近些年来，传统文化包括中医药学、佛家与道家的养生学，慢慢地恢复了被长期的“革命”所弄得弱如游丝的元气，然而，这引起某些人不舒服。他们怀着不同的动机，开始对之攻击。有的是狭隘的科学主义者，有的是想借揭露别人一夜走红的媒体人士，或是不明真相而急于表现的网民,或是借机对传统文化进行新一轮狂轰乱炸,甚至有些人便叫起取缔中医。
另外还有些人，企图利用李一事件，来影响中国国内的宗教生态。杨凤岗在自己的博客中发表了题为《“道长”是怎样炼成的》文章，很明显是针对传统文化中佛道教近年的昌盛。在他看来，传统的宗教在官方的扶持下加速着腐败，他们只不过将巫术打扮成宗教。将传统宗教中的许多内容简单地斥为巫术，表现出非常典型的基督教思维。本来对于发生在不同宗教的信仰中的事，可以赞成，也可以反对，但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反对者不能强制别人不信，信之者也不能强制别人信，这恐怕是民主社会里必须有的宽松环境。
当然，李一有缺点但无大过，更没有犯罪。在我看来，他除了某些宣传不甚准确之外，最大的忌讳，是过于想推销自己，太想出名，犯了道家的大忌。心魔未尽，必遭境魔。李一目前的处境很艰难，是可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