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如何将资源化为溶岩
2010-10-22
作者:沈敏特
来源:文汇报
暂不说原因,但有一个事实是有目共睹,甚至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那就是我们某些大众文化(包括大众的文艺与娱乐),倾向于脱离现实,甚至是回避现实。尤其是一些叙事类的大众文艺,无论正说与戏说,提供给大家比较多的是明君、清官和义侠(比如济公是个僧人,其实也是义侠,可称为侠僧吧)。然而,我们毕竟生活在、工作在此时此地的今生今世,我们赖以支撑的精神资源,又必然主要来自于我们自己的生活领域;脚踏今日的土地,耳闻目睹并感受着今日的现实,头脑却安置于昨日的梦乡,谁能做到呢。于是,再大的困难,也挡不住人们思考现实、认识现实、表达现实,并进一步优化现实的要求和愿望。一部分反映现实的当代题材的叙事作品,包括作为大众文化的影视作品应运而生,并集中而为一个文化口号:贴近生活。
但是,当我们细细品味这些作品的时候,不能不发现一个值得玩味的现象:贴近生活同样可以成为脱离现实、回避现实的庇护所。相对于历史题材,它的庇护性更强;而历史题材,也可以成为现实性的载体,正如一位哲人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就看你怎样认识历史了。
于是,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贴近生活”,只是走进现实主义的一个入口处,从此,你可以深入,你可以浅入,你可以稍稍沾边而在入口处徘徊。这就演绎出五花八门的文艺现象。
譬如公安题材,这当然贴近生活。
但,你可以走侦探片的老路子,把它纳入破案过程的技术层面的展示;至于其中的人,可以偏于对如何破案的经验和睿智的描写;让我们看到一个新时代的福尔摩斯或是霍桑。但,也可以进入意识形态的层面,突出表现公安人员的政治责任感,或为人民的安全甘于自我牺牲的精神。当然还可以深入社会历史与人文关怀的领域,挖掘犯罪嫌疑人如何堕落的社会历史根源以及充满冲突与挣扎的心理流程,把个人的悲剧命运的展示与社会历史的梳理纳入统一的系统,体现出一种对犯罪分子既打击又挽救的深刻的人道主义精神。
譬如反贪题材,这当然贴近生活。
但,也可或浅或深,甚至有意规避一些敏感的话题。如可以像某些公安题材的作品那样,局限于贪污案件的侦破过程,向侦探片靠近。也可深入一点,从人性复杂性的角度作一些探寻,让人们看到自私、贪婪,在失控的条件下,怎样一步步从堕落到毁灭,借此呼唤自控与自律的自觉与修炼。还可以更深一步,去挖掘贪腐泛滥的根源,展示出人性弱项与制度性缺失的关系,从而引出对改革必须深刻化、配套化的规律性的认知。
是的,“贴近生活”只是走向现实主义、深化现实主义,创作无愧于时代和人民的优秀作品的一个起点,它离开伟大的文化目标十分遥远;它依然蕴涵着脱离现实、回避现实的危机;它考验着文艺工作者的人格与素养。于是,我无法回避,太多号称“贴近生活”连带着“靠拢百姓”的作品,却达不到现实主义的高度,进不了现实主义的殿堂。
一个突出的现象是某些现实题材应有的严肃性、深刻性,被轻喜剧化(注:与喜剧性在本质上截然不同)、过度娱乐化所淡化和稀释。
譬如家庭婚姻题材,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文明建设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正如马克思所认为的,由于人类的两性关系和人类的其他活动连接一起,因此可以通过一个时代的两性关系看到这个时代整个的文明水平。比如五四时代,是一个中国社会由近古向现代转型的时代,茅盾先生曾对那个时代中几个月的小说作过一个统计,竟发现爱情婚姻题材占有90%以上的比例。显然,这在任何转型期时代都是一个“贴近生活”的意义重大的当代话题,它享有走向深刻的现实主义的丰富的资源。对此,新世纪以来产生了很多值得称道的好作品,但也难免轻喜剧化、过度娱乐化的淡化和稀释。
在恩格斯看来,人类从无爱的两性关系发展到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是最伟大的道德进步,他称爱情是最“个人”的,又是最“崇高”的感情。而由于社会历史的曲折与复杂,人类实现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是难乎其为的;经济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障碍,大都是无法超越的;以至于如恩格斯所说,中世纪的爱情常在婚外的性生活甚至在通奸中实现;于是爱情的悲剧远多于爱情的幸福,“愿天下情人终成眷属”成为人类美好、遥远的理想。而这个理想的实现程度有赖于社会的进步程度。
因此,历代严肃的作家,特别是大师级的作家,无论东方西方,都把爱情看成“永恒的主题”,却又绝不把爱情看作远离社会、超越历史的主题;他们总是在爱情的悲、喜剧中透视社会与历史的悲、喜剧。他们关注与爱情相连的整体的人生状态。其中的悲,是大悲;其中的喜,是大喜。而我们今天有太多涉及爱情的文艺作品,主角多是当代的少男少女;或靓或帅,很时尚很偶象,也有从农村出来的漂亮的男女农民工,包括人见人爱的小保姆;看似很贴近生活、贴近现实,但在这“入口处”却不再向深与广进军;有的非常自觉地回避严肃的话题,而着意于轻喜剧化、过度娱乐化;最多触及性格上的小瑕疵,关系中的小误会,意识中的小缺点;往往几十集的电视剧,一个个掀起的只有“牛奶杯子里的风暴”,给人一点看过就忘的心理波动;实际而又兑现的好处是获得了很“安全”的收视率、发行量和票房额。
而在当今这样一个远未摆脱古代传统羁绊而正在现代化的转型时代,爱情生活交织着痛苦而紧张的各式各样的选择;权力、地位、金钱裹挟着五花八门的包装,正向爱情领域全面进军,使人性、个性遭遇空前严峻的考查和检验;因而从根本上说,爱情在当代绝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也许正在这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有时上演着人性之真、之善、之美遭遇扭曲和异化,而至真、至善、至美也从中升华和闪亮的悲剧或喜剧。生活中这样的悲剧和喜剧呼唤着现实主义的深刻的反映和表现;我相信伟大的爱情悲剧、喜剧有这样丰厚的资源,终将出世;也许是万事俱已备,只欠东风来。
当然,鉴于中国的某种文化现实的特殊性,我不得不特别声明,对于轻喜剧化、过度娱乐化我绝无抨击之意,更不提倡“禁绝”或“叫停”。第一、在市场经济还属于初级阶段的今日,人们的生活很紧张、很压抑,无严肃、无深思地舒一口气,笑一笑,哪怕是傻笑,也是一种无须指责的需求。第二、解决精神领域的高低、雅俗与是非,“一声令下”的方式,永远是不对口的,从长计议是无效而有害的。它只能在社会整体进步化的过程中,在不断思想解放的过程中,依靠教育、陶冶,平等的交流与相互的碰撞,使人性逐步优化、美化,才能得以根本性的改善,使广大的观众、读者具有更理性的选择能力,更高的文化与鉴赏的品位。第三、在提到轻喜剧化和过度娱乐化时,我没有点出一部作品、一个人名。因为,问题的深层原因不在一部作品、一个作者,而在于我们需要懂得,“贴近生活”只是走向现实主义的一个入口,能不能进去,能不能深入,这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课题;它需要丰厚的资源,更需要整合资源、升华资源,在创作者的心中熔炼成有待喷发的熔岩。我确信,我们的时代具有了从现实主义的资源到现实主义熔岩的一切条件。但最终,需要一个喷发和展示的出口和大地。所以需要重复那句话:万事俱已备,只欠东风来。
是的,“东风”问题是我们从“贴近生活”到走向现实主义的一个需要研究的关键;它与现实主义生死攸关。那些“贴近生活”而并不从这个入口走进现实主义而徘徊于回避,也与“东风”的迟迟有关。